“刚成婚的那段时日里,他们过得还算平和。”槐妖轻声道,“因为在莫婉婉看来,这种生活倒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此话一出,厅中众人全都沉默了。
潘淳玉的相貌在整个金璧城中也是出了名的好,她自从嫁进侯爵府就是诰命加身,千般宠爱。这般尊贵得羡煞旁人的身份,这样俊朗又会疼人的郎君,这般富贵日子,对于莫婉婉而言却和死了一样。
可见,婚嫁这种事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叶清圆对于这种以软肋相胁、逼人成婚的下作手段嗤之以鼻。她皱起眉,端丽的眼眸中露出了厌弃鄙夷的神色,同时轻哼了一声。
这声音极轻,唯有站在她身旁的谢尽芜听了个清楚。他站在半开的支摘窗前,肩头清透的日光流淌。黑润的眼眸微微颤了一下,像是深潭底部冷水涌动,叫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归根结底,这桩婚事是潘淳玉强逼来的!他用权力和地位逼莫婉婉留在他身边,又妄想什么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槐妖的脸容逐渐幻化成了莫婉婉的模样,“强扭的瓜不甜!这种浅显的道理连我都懂,潘淳玉会不明白吗?”
谩骂的声音里掺杂着仇恨与癫狂,在场的丫鬟和侍卫听到这些话,个个如芒刺背,恨不得当场耳聋了才好。潘璞玉也不愿让这些话被下人们听了去,抬袖一挥,叫他们都退下。
“他只是不肯放手罢了。”槐妖的眼眶里流出两行泪水。
这是莫婉婉的泪水。
“他是被你们惯坏了的孩子,从小要什么有什么。一旦遇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千方百计、不择手段要得到。纵使他明知莫婉婉的心里根本没有他!”
“更何况,还有崔老夫人从中百般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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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桂花开了满院,干燥的冷风呼啸着吹过,树顶枯叶簌簌落了满地。
冷意一阵一阵泛上来,莫婉婉坐在廊檐下的美人靠上,手中捧着一只暖手炉,半边身子都被风吹得凉透了。
她怕冷得很,人也愈发消瘦,寡白的一张小脸缩在围脖后头,粉黛不施,愈显憔悴可怜。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半点光采也没有,是两汪死透了的水。
潘淳玉在她身旁坐下,将她冰凉的手拢在掌心,轻声道:“婉婉,你怎么一点都不开心?”
莫婉婉用力挣脱他,沉默不语。
“母亲方才说那些话不是有意的。”潘淳玉低着头,“她只是……”
“‘行事不端、不知检点’。这不是老夫人的原话吗?你又何必绞尽脑汁地为她开脱?”莫婉婉的嗓音有些沙哑,一行清泪流了下来,“她嫌弃我是罪臣之女,总瞧不上我,想要将我逐出侯爵府,这倒也罢!总归我根本不愿嫁进你们家,若真能和离,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可她又为何总在外抹黑我的名声?”
潘淳玉垂着颈子,不知该如何作答。
莫婉婉气得浑身颤抖:“这些话无论是当着我的面讲、还是说给下人们听,都已经是极为不妥了。老夫人又何必次次都与贵妇贵女们‘诉苦’去呢?说什么我总对别人念念不忘,甚至暗中出城与别的男子私会。这种空穴来风的话放在谁身上都是极大的侮辱,偏她却自己放出消息,叫满城的人都看我的笑话!”
潘淳玉沉默半晌,低声问:“那你的心中,可是真的另有他人?”
“这个答案,在你我成婚之前,你不是都清楚了吗?”莫婉婉睁大双眼。
潘淳玉咬紧了后槽牙,忍耐住胸中沸腾的怒意:“我说过,你和那个道士根本就不可能。”
莫婉婉垂着眼,神情逐渐麻木。
潘淳玉难得见她没有反驳,一时心下也软了些,“婉婉。”
莫婉婉沉默了一会儿,眼睫忽然颤动,轻声道:“潘郎。”
潘淳玉从未听她如此唤过自己,狂喜袭上心头,他凑上前去想要轻吻她的脸颊。
胸口蓦地传来一阵刺痛。
他低下头,一柄雪亮的短刀刺透了他的衣袍,插.进了他的胸前。
“我不在乎和他有没有可能。你若真的爱我,就同意和离。”婉婉漠然地与他对视,“这么久了,你也该闹够了吧?”
“闹?我们成婚这么久,你当我只是胡闹?”
剧痛之下,潘淳玉毫不费力地捏断她的手腕,拔出短刀扔在地上,冷哼道:“莫婉婉,当初若非我救下你这条命,你可知自己现在已经沦落到了何处?!”
“不就是为奴为妓吗?那又如何!”莫婉婉脸上泪痕未干,乌黑的眼眸中恨意弥漫,她的神色有些癫狂之态,“若你认为我欠你的,那我便将这条性命赔给你就是!总归要比待在你们身边受辱强过百倍!”
“你做梦!”潘淳玉掐着她的下巴,恨声道,“你想都别想!你是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死。还有,你不是心里有那个小道士吗?他更不会死。我要他眼睁睁看着你我二人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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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婉婉病倒了。
崔老夫人再也难以忍受这个“不知检点”的儿媳,以“清幽之处便于养病”的由头,将她关在了府中最为偏僻破败的竹林小院。
对外宣称,莫婉婉已经疯了。
清晨时分,金璧城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莫婉婉歪在榻上,扭头向窗外看。外头天寒地冻,雪花扑簌簌地飘。屋檐滴水倒垂着细长的冰棱,竹枝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雪,绿叶衬新雪,倒是好看得煞人。
屋内同样阴冷,府中的下人惯会瞧眼色,知晓莫婉婉早已遭了老夫人的厌弃,便故意不给她炭火。小彤蹲在已经冷透的炭火盆前,心急又难过,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莫婉婉浑不在意这些,她强撑着从冷透的床榻上坐起身来,唤道:“小彤,扶我出去看看雪吧。”
推开门,当头就是一阵裹着雪的冷风,莫婉婉被吹得踉跄半步,险些没有站稳。
外头真冷,雪花扫在脸上像是有刀在割。她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在竹林里慢慢地绕,让清新的冷风灌满她的胸腔,纵使脸颊、手指都被冻红了也不在乎,冻僵了的脸上甚至露出了满足的笑意。
她说:“小彤,你跟着我,真是吃了许多的苦。”
小彤摇摇头,心疼道:“夫人,我们快回去吧,待会冻得发烧了可不好了。”
莫婉婉怔怔地却不答,沉默一会后,她顿住脚步,脸上久违地露出笑容:“小彤你听,有小孩子在说话呢。我好久没听过小孩子的声音啦,我们听一听好吗?”
小彤握紧她冰冷的手,犹疑一瞬,终究是点头道:“好。”
隔着一道院墙,外面是一条狭窄的青石小巷。
这条小巷平日里鲜少有人经过,此时却传来很轻的说话声,嗓音稚嫩,约莫是七八岁小孩的声音:“……这便是侯爵府吧?我从前还从未走过这条路呢。哎,听说这里头有个疯子,是不是?”
另一道声音更稚嫩:“管他什么疯子不疯子的,我们快些走就是了,别吓到妹妹了。”
他话音刚落下,怀里的小孩骤然放声大哭起来,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至极的景象。两人慌忙哄劝着安慰她,边哄边低骂:“叫你别提什么疯子,看把妹妹都吓哭了!还不快走!待会那疯子出来可就不得了啦!”
莫婉婉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疯子、疯子。
墙外的小孩子们快步逃开了。嘎吱嘎吱的踩雪声混着哭闹声传入墙内。
“我是疯子吗?”莫婉婉的手指颤抖着,她在小孩子恐惧的哭喊声中茫然地想,“对,我是疯子。我是疯子啊!”
小彤颤声道:“姑娘,我们快回去吧?这些小孩子的话都听不得的!”
莫婉婉抬起眼,乌黑的一双杏眼。一片雪花旋转着飞入她的眼睛里,霎时,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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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老夫人之命,将这里的门窗全部封死!从今以后,不准夫人再踏出房门半步,免得再吓到外头的人,败坏我们侯爵府的名望!”
云珠拢了拢衣领,站在竹林庭院中趾高气扬地吩咐。
“还有,明日会有轻山观的道长们来此设阵,以驱除邪祟。莫夫人提前准备准备吧!”
——驱除邪祟。好体面的说法,莫婉婉闭上眼睛。
前几天的初雪还没来得及融化,风雪又至。
屋内并未点烛,莫婉婉坐在窗前,明亮的雪光照在她的脸上。
她瘦得已不成样子,本就细瘦的手腕甚至只剩下一层皮肉。隔着薄薄一层窗纸,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想要抚摸外头雪落的影子。
雪光被木板遮挡住,仆人顶风冒雪站在窗外,提起锤子重重敲在铁钉上。
——“铛!铛!铛!”
整个房屋陷入一片黑暗。莫婉婉垂下头,片刻后,尖利的指甲陷入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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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内,槐妖的脸上已经泪痕遍布。
它融合了莫婉婉的血肉与筋骨,也感同身受她的痛苦、崩溃与绝望。
潘璞玉的脸色很是难看:“你如何证明方才所说都是事实,而不是你凭空捏造呢?”
槐妖惊得瞠目结舌:“我有什么必要去捏造这些事?”
“谁知道呢?”潘璞玉嘲讽一笑,“或许为了让你的种种行为更加合理吧。”
叶清圆听明白了。这位潘大少爷根本不在乎崔老夫人和潘璞玉曾闹出多少风波,更不在意莫婉婉受了多少委屈与侮辱。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让这桩会抹黑侯爵府名望的“丑事”,永远地被埋藏下去。
所以,槐妖所说的,必须是凭空捏造。
叶清圆思索一瞬,问槐妖道:“潘二公子不是很珍爱莫婉婉的吗?为何莫婉婉生病、被关入竹林宅院的时候,都不见他的踪影?”
她委婉道:“莫非潘二公子那时并不在府中,并不知晓这些事?”
“他当然在!他嫌恶莫婉婉身上的病气,却跑去鉴花楼与一名唤作绘弦的琵琶女不清不楚!谁人不知,那绘弦的模样与莫婉婉可是有七分相似!”
叶清圆垂下眼,果真,绘弦不过也是莫婉婉的代替而已。
槐妖冷笑一声:“可那绘弦又何曾是个省油的灯?她自以为潘淳玉对她是真心相待,竟还刻意去模仿莫婉婉的习惯与喜好,还摆起了侯爵府夫人的架势,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第二个莫婉婉!”
“那绘弦又是怎么死的?也是你下的手吗?”
“我才不屑于对这般头脑糊涂的女人出手!”槐妖尖声道,“潘淳玉哄骗她饮下那所谓的合欢酒,却在酒中下了剧毒!她连自己的死都不明不白,还妄想取代莫婉婉上位吗?”
叶清圆听得脑仁发疼:“潘淳玉对莫婉婉所遭受的苦痛,竟视而不见了。”
槐妖颤声道:“他只是痛恨宋雨阁让他的脸面蒙羞而已。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他对莫婉婉那微乎其微的爱还有什么用?只可叹他已被憎恨蒙蔽了心智,竟妄想杀了宋雨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