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凝雪亮的剑光闪过,窗边设下的阵法被剑意一瞬击溃。
“铮——!”
明媚的日光透过窗纸,泼洒进原本灰败幽暗的花厅。窗外鸟鸣啾啾,微风拂过绿木树梢的沙沙声响,霎时冲淡了厅内逼仄紧张的氛围。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亮光刺了眼睛,待反应过来时,浑身的紧绷终于松懈下来。
谢尽芜收剑入鞘,手腕微动,将槐妖身上捆缚的灵力削弱了一些,给了它喘息之机。
“莫婉婉以血肉相祭,你也因此获取了莫婉婉的记忆?”叶清圆问道。
“是,她的情绪,我也可以感知到。”槐妖说到此处,唇边露出怀念的笑容。
显然这段与宋雨阁相识、相处的时光对于莫婉婉而言,是很珍贵的回忆。
潘璞玉皱起眉,望向脸色惨白的祁仕业:“当初淳玉给我写的信中,可是讲到他与莫姑娘是两情相悦,自愿结为夫妻。”
祁仕业垂着头,颤声道:“二少爷心意已决,谁人来劝都是无用。”
言下之意,潘淳玉铁了心且不择手段要娶到莫婉婉,连崔老夫人的话都不好使。那种情况下,谁有胆子写信给北疆,说潘淳玉强娶呢?
除非是活够了。
潘璞玉闭上眼,压下眉宇间的烦躁,对槐妖一点头:“你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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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就是诰命加身,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据传还是小侯爷亲自写信求了他兄长出面,才说动老侯爷和崔老夫人答应这门亲事的。”
“啧啧啧,小侯爷也是一片痴心。哎?不过这婚约不是早就定下了吗?怎么听说这位夫人早先……逃婚啦?”
“嘁!爱钱就爱钱,还搞什么欲拒还迎?谁不知道她嫁进侯爵府就是贪图财富?”
“嘘!快闭上你的嘴吧!不该说的别说!”
莫婉婉站在千花河的石栏旁,仰起脸看向西边那一轮盛大的落日。
身后过桥行人的只言片语时不时随晚风传入耳中,尽管刻意压低声线,她也听出那话里的艳羡、暗讽、甚至嗤之以鼻。
红霞漫天,烈火般的霞光烧过天际,在她的脸上泼洒出旖丽的光。
莫婉婉眼帘半阖,乌黑的眼珠中不见往昔的一丝神采,整个人像是失了活气的塑像。
她走下桥,步伐僵硬而轻慢,再也没有三个月前那种少女独有的灵动与娇俏。
沿着河畔一路向南走去,房屋渐少,人烟稀疏,道路的尽头,只有一片接连一片的花田。
莫婉婉也想不起来现在是否还在花开的季节,她的脑筋有些混沌了,记性也越来越差,如今出了府门也不知该去何处,只是漫无目的地迈着步子。
潘府的侍卫见状,抬手拦住她的路,恭敬道:“夫人,再往南就太远了。天色已黑,请夫人快些回府吧?”
莫婉婉顿住了步伐,迟钝地思索了片刻,才仰头望他:“天色哪里黑了,你不要乱讲。”
侍卫有些尴尬:“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夫人。”
“那我也要去,我已经被关在你们侯爵府半个多月了,如今出来走走还要被你们看着吗?”莫婉婉赌气似的,“回头你们小侯爷问起来,就说是我非要去的,不就行了?”
侍卫有些为难,莫婉婉伸手一指河面:“你若不让我去,我立刻就从这里跳下去!”
“属下不敢!”侍卫急得满头大汗,慌忙给身后人使眼色,叫人快回府禀报。随即,他低头道:“夫人若真想去,属下不敢阻拦。”
莫婉婉的心跳如擂鼓:“那你不要跟着我!”
侍卫的头没抬起来过:“属下不敢。”
莫婉婉总算安心了。她提着裙角小跑了一段路程,总算借着行人的遮挡甩开了一应侍卫的“保护”。再往前就要到花田了,莫婉婉干脆加快步伐,一鼓作气跑到了花田中。
夏末时节,繁花早已被毒辣的日头晒得枯萎衰败,如今已只剩下蔫吧的枝叶了。
花田万顷,却空无一人,唯有日间的暑气蒸腾爆发。
汗水从额间淌了下来,莫婉婉气喘吁吁地在衰落枯萎的花丛里奔跑,裙摆被花枝划破了,“嗤”地一声响,她也恍然不觉。
越跑越是开心,她忽略喉间涌上的血腥味,唇边慢慢绽开生涩的微笑,笑容愈发扩大,最后她纵身奔跑在枯萎的花田中,嗓音嘶哑地大笑出声。
花田里立了一座八角亭子,她顾不得亭子里是否肮脏,随意坐下之后,颤抖着手指从荷包里取出一只锦囊来。
三支竹签,签子的正中,以小篆刻出一个小小的“雨”字。
那笔字映入眼帘的一瞬间,莫婉婉的眼珠终于亮起一点光,轻声念道:“雨阁,雨阁。”
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攥紧那支竹签,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她点燃了第一支竹签。
宋雨阁来到的时候,莫婉婉抱着双膝,眼睛并不聚焦地望着某处,正在出神。
她穿着一身描金的襦裙,乌发间戴着闪光细碎的金花宝簪,浑身堆金砌玉像是锦绣丛中养大的人。可她的唇角却下意识地向下撇着,眼睛也丝毫光彩都没有,乌黑得像是一片吞噬人心的渊。
短短半个月过去,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为何又回到了金璧城?
宋雨阁不明所以地皱起眉:“莫姑娘。”
莫婉婉抬眼,脸上笑容还有些生涩:“宋道长,你来啦?”
这竹签本是让她遭遇危险时,应急用的。可是她此刻既不寒暄,也没有讲自己遇到了什么危险,只是伸手指着亭外那片只剩枯枝的花田,声音轻得像是梦呓:“你看,这些花都死了。”
宋雨阁只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眉头仍旧皱得很紧:“没有死,只是晒得有些缺水。而且,现在已是夏末,并非开花的季节。”
莫婉婉点点头,眼中已经蓄了晶莹的泪珠:“所以,我们出门在外的那段时日,才是开花的季节。”
宋雨阁颔首:“是。”
他的目光落在莫婉婉含泪的眼睛里,轻声问:“莫姑娘,你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莫婉婉摇头,什么都不说,只是抱着膝盖看他。
片刻后,才很小声地请求道:“你能让这些花活过来吗?我想再看一次。”
宋雨阁拧起眉,担忧地望着她:“可以。”
他拂尘一挥,相连的花骤然开放,一片粉蓝色的海。
“……是绣球花。金璧城外竟有这么大的绣球花田?”
莫婉婉很是意外,她探身摘了一枝花,捧在手心里细细嗅着,神情里久违地有些灵动,有些得意,“我只摘一朵,希望花田的主人不要怪罪我。不对,他应该感谢我呢,若非我请宋道长来,这里的绣球花怎么会开第二次?”
说到最后,故意抬眼看了宋雨阁,乌黑的眼珠里露出狡黠的笑意。
宋雨阁听着她喃喃自语,颇有些从前那股机灵的模样,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乌黑的冠带在风中飘飞,像是一笔浓墨。
“呀,”莫婉婉将半张脸埋在花束里,惊讶道,“你行过加冠礼啦?”
宋雨阁“嗯”了一声,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真巧,我后天也要成婚了。”莫婉婉轻轻地笑,满脸却掩不住的悲意,“虽然这两件事没什么关系。”
宋雨阁的眼眸颤了一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和谁?”
“侯爵府的小侯爷,潘淳玉。”莫婉婉道。
宋雨阁的脸色变了:“你不是……”
“我想通了嘛。”莫婉婉低头道,“我有点口渴,你再给我变几个水果来。”
宋雨阁压着眉宇间的不解,轻声问道:“想吃什么?”
莫婉婉想了一会儿:“橘子。”
眨眼的功夫,宋雨阁就捧给她几只橘子。莫婉婉以“手里拿着绣球花,没地方放橘子”为由,非要宋雨阁展袖替她兜住。
于是,堂堂渡真世家的家主之弟,就这么任劳任怨用衣袖给她兜着几只青橘。
那渡真世家独有的泼墨山水纹,还被委委屈屈地压在了下面。
莫婉婉好像对成婚一事毫不在意,边吃边四处打量着,也不许宋雨阁开口多问。她指着亭外一株快要枯死的槐树,好奇道:“这棵树是真的要死了,对吗?”
宋雨阁的视线在那棵槐树身上停顿片刻,忽然皱眉道:“嗯。”
“那你有办法救活它吗?”
宋雨阁这次拒绝得很干脆:“不能。”
不是“没有”,而是“不能”。
“不能?为何呢?”莫婉婉惋惜道,“怪可惜的,这棵树得有百年树龄了吧?冠盖这么大。你的修为这么高,真的没有办法救活它吗?”
宋雨阁沉默片刻:“有办法。只要以身祭树,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供养它,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好转起来。”
莫婉婉没想到还有这般方式,讷讷道:“那还是算了。”
宋雨阁又看了那棵槐树一眼,声线陡然压沉:“你不要处处好心。”
“知道了知道了,我随口一问嘛。”
过了一会儿,宋雨阁问道:“这桩婚事,你是怎么想的?”
莫婉婉怀里抱着那一枝绣球花,两只手忙碌地剥着橘子。粉蓝色的绣球花抚在她的颊边,被她压到有些变形。
她两条腿在襦裙的裙摆下荡来荡去,心情很是愉悦的模样:“就那样想的。”
宋雨阁看出她不想说了,也不再追问这个,转而道:“那你今天找我来,只是因为想看花开吗?”
莫婉婉的手一顿,点头道:“嗯。”
宋雨阁又问一遍:“没有别的了?”
“你以为还有什么?”莫婉婉低着头笑了,她将半边脸颊都贴在清凉的绣球花瓣里,“求你带我走吗?”
宋雨阁一瞬不转地望着她,神情专注而认真。
莫婉婉心中一动,随即嗤笑道:“怎么可能?我走了,我的义父义母怎么办?”
宋雨阁道:“一起走。”
莫婉婉闭上眼睛,似在嘲弄他的天真:“你以为侯爵府的势力只在朝廷吗?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的。”
“你不想拖我下水。”宋雨阁语声很淡,“可为了好友的事,我心甘情愿。”
莫婉婉闭着眼睛,嘴角控制不住地撇了撇,要哭的模样,随后她倏忽笑起来。
她将最后两瓣橘子塞进他的嘴里,站起身,语气忽然变得冷淡下来:“总之这件事我心意已决。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插手,这是我们的家事,而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听明白了吗?”
宋雨阁神色一僵,片刻后,缓缓点头。
两个人对坐着默然许久,莫婉婉低着头吃橘子,不时抬眼向绣球花田中望去,那视线落在花田,落在亭柱,落在远处一轮落日余晖,却始终落不到宋雨阁的身上。
“好了,该再见了。”
莫婉婉将最后的橘子皮放在他的掌心里,直到此刻,她才肯与他对视。
宋雨阁抬眼看她,眼中没有半点笑意:“你叫我来,就为了吃个橘子?”
不是和我一起走?
“对啊,当然是为了吃橘子,不然还能是什么?”莫婉婉提着裙子出了八角亭,踏至最后一步台阶的时候,她转过身,对宋雨阁笑了笑,“上次在青蔓镇分别时,你走得好干脆,不带半点留恋的。这次就换我说告辞吧,宋道长。”
破败的八角亭中,宋雨阁站在滴水檐下的长凳,臂挽拂尘,眉眼沉静,泼墨山水纹的大袖与乌黑的冠带一同飞扬在碎金般的落日余晖中。
八角亭上,一块破旧的黑色牌匾上镌写了三个大字:“千秋亭”。
她抬手遮住了过于刺眼的落日霞光,那双乌黑的眼睛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骗你的,不是为了吃橘子,也不是为了求你带我走。
只是想见你。
宋雨阁真好。在她以往贫瘠的十七年里,宋雨阁是她见过的最沉稳温和的少年,如雨如雾,静水流深。
可惜。
莫婉婉唇角微弯,好像是笑了:“宋道长,山遥水远,后会无期。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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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挣来诰命,全天下的女子有几人比你更尊贵?你还不满意吗?”
潘淳玉一脸恼怒:“后天就是你我大婚的日子,你在这种时候跑出去和一个男子私会,叫满城的人都看我的笑话!你让我的脸面往哪里放?”
“你生气了?”莫婉婉一脸的好整以暇,“那婚约作废,好吗?”
“你想得美。”潘淳玉冷冷地看着她,片刻后,突然出声问,“他到底有什么好?”
莫婉婉扭过去脸,不看他:“他样样都比你好。”
潘淳玉顿时被她气得脸都红了:“好,好!那你以后就慢慢回忆他的好吧,总之从今往后,你们都不会有机会见面了。”
侯爵府门前的绣球花开了。
莫婉婉端坐在血红的婚轿中,鬓发间的珠翠随轿身的晃动而轻轻摇摆,覆面的盖头遮住了她的视线,眼前唯见泼天的红。
她偷偷地将轿帘挑起一道缝隙,窗外的天光透进来。道旁的百姓真多啊,各个喜气洋洋,满面红光,倒比她这个新娘子更高兴些。莫婉婉咬着牙,眼里心里俱是一派灰暗。
外头嘹亮的高喊响起,是侯爵府已经到了。就在她将要放下轿帘的一瞬间,手腕忽地一僵,随即,她的眼中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宋雨阁端立在鼎沸的百姓当中,一张脸白得好似冰雪。他的视线落在轿帘上,恰好撞上了莫婉婉充满哀戚的目光。
这场对视仅是短暂的一瞬。宋雨阁很快将视线投在了前头骑着马的潘淳玉身上。
潘淳玉察觉到这道不甚友善的视线,扭过脸去,终于看清了宋雨阁的面容。
片刻后,他忽地冷笑一声,眼眸杀意弥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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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