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土庙附近田埂纵横的八亩田是程确家的露田,紧挨着程明家的露田。次日上午,两家男人们都在田垄里弓着腰插秧,时而有女人背着箩筐过来送一口茶、一个煎饼,倒也算清净。这一清净,人就会想着动一动嘴皮子。
程明扯着破锣嗓子,在田埂一头喊:“确兄弟,你家厘哥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怎么不声不响的。”程确要斯文一点,胶鞋淌着水走近一点,说:“昨儿中午,这回回来是干活的,可不是回来玩。”这一句话里不乏骄傲,话里指的是程献卿去年回来得了刘武子召见,有幸参加刘家公子办的曲水流觞的事。他口中只说“玩”,谁都知道这可不是想玩就能玩得上的。
程明嘿嘿一笑:“我家大郎明日也回来春耕,不知道能不能等厘哥空了向厘哥儿请教一下学问!”他这样对程确说,余光却瞄着远处笑吟吟递来目光的献卿。
程确被“请教”二字捧得飘飘忽忽的,正想满口答应,一看对方眼神游移,想起儿子冷不丁癫一下的坏性子,强忍下脱口而出的话,说:“问那小子去,你知道,我管不了他。”
献卿从海宁训练出了读唇语的本事,见程确有所畏,低头抽了一根秧苗插进水田。大母送他去海宁陪程文宇读书那年,他八岁,在海宁十三年,他没有蒙受过父亲的荫蔽,也没有对父亲的敬畏。
太阳正当空时,戴着纯白纱幔幂篱的程王氏从绣坊来了。她挎着一篮子葱油烧饼,先拿了一块递给儿子,伸出来的手肤如凝脂,全不像是这乡野田间里该出现的手——显然,这烧饼也不是她做的。她压低了声,温温柔柔地说:“去跟你爹说,刘太守下午要见你,你须回去把自己收拾收拾。”
“不用,”献卿混着手掌粘的泥巴大口大口地嚼着饼子,咽下一口,咂咂嘴,满口葱香,随口一问:“昨天我问了阿持,你们还没去县府给她录入户籍?”
按制,大业女子未满十五计为小女,收口钱四十,未满十八计为丁女,收麻布三匹。刘武子为厚重老者,对口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程冰持已满十五,再要逃税,查出问题了没人担得起。忽然听了这一问,程王氏只觉得鼻头莫名酸楚,拍了拍儿子的后背,提醒他吃慢点。她很少开罪别人,心气不高,总是和和气气的:“春耕期过了去一趟县衙,也不差这一个月。”没说的是,婆母已经打算把阿持抵给海宁程家做妾,妾为奴籍,去了程家,那边的管事会做记录,这半年的人头钱能省则省。程王氏又塞了两个饼子到献卿手中,急吼吼地说:“你爹还在等着呢。”
听了母亲的话,献卿散了一些郁气:还没来得及录上去就好。
昨日,程献卿像过去五年每年过年时都会做的一样,查了冰持的读书成果。她磕磕绊绊的,说了自己对近来河祸贫发的看法,献卿没有关注过这个点,但也认识到解决河祸的重要性。大河作为中原国家的母河,灌溉两岸土壤,承担大船载送,意义非同寻常。但是从刘氏立朝,河患无穷,常常是一淹一个县。太康之后更是扩展至大江流域。民间歌谣很早就唱出大河之母发怒的故事,《繁露》说“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皇帝怎么可以忍受这种征兆,如果河祸可以解决,即使只是抑制,相关人员都会受上赏。
冰持并没有从名儒学过官吏考选时要考的策论,她的见解令献卿又一次惊喜。此前她在信中说“海宁程家来路不正、民心所背,我听说黄程朱汪为新安四姓,今上新点了一个朱姓翰林,哥哥可打听过这位的籍贯”时,献卿已经有诧异之感,今次,又令他意识到冰持对政治的敏感。也许可笑,但事实是这种敏感有时会令献卿嫉妒。
总之,程献卿决意要给小妹一个发扬天赋的机会。
这日下午,当冰持在她记录的名册中找到扬州中正汪作云的时候,献卿走进了太守府,她在屋子里那盆吊兰前冥想许久后终于想到汪作云于大业十年来过一次始新时,刘太守正送献卿走出杨木大门。
在门童、管家和献卿面前,刘武子笑容可掬,他身量不及献卿,但献卿在阶下仰头看他。刘武子笑不达眼底:“程郎目光长远、前途无量。你的来意本官已经知晓,只是小郎斗性,本官却不能轻易决断。请你再思考两天,后日劝农礼,你若当真有此决心。来城北脊子湖边。”
献卿恭顺弯腰:“幸甚,献卿亦耕于脊子湖。刍荛之见,当为太守进。”
刘武子低了低颌,视线停驻在年轻人俊秀的面孔上:始新很少有人不知道程献卿。他自幼聪惠,年五六岁能讽诵,后为黎阳县侯的公子程文宇侍读。于流觞集作文,引世家子竞观。自家的小女娘也曾说:读过程献卿《乐游赋》,便读不下去其他的文章了。
他心中疑惑,面上却沉凝不动声色:“其实,本官在天子面前也有几分薄面。”见程献卿递来一眼,刘武子又说:“程郎有三品在身,亦可徐徐图之。”他说话模棱两可,态度难辨。
程献卿低头说:“请府君指教。”
刘武子摸了摸胡须,慢声道:“汪常侍在内朝,而出身世家。汪中正此举,若说与天子听,倒也是一桩逸闻,献卿或可在帝座之西。”
献卿脸色陡然一白,他熟读周易,知天垂象,圣人则之,宦者四星,在帝座之西。垂首而拜:“献卿不敢,百谷草木丽乎土,岂能与日月相丽?”
刘武子之所以这样说,不是因为程献卿有什么才华,只是因为他与汪作云有不愉。大业十年,刘武子五十二大寿,汪作云布衣敞胸、木簪,携一枝杨梅花来访。宾客左右都目不忍视,女侍争避,多数客人在送礼之后就哄然散去。这一桩闹剧在始新县传了两三天,直到汪作云与仆僮离开,刘武子以雷霆手段处理了当时躲避的侍从,又下达禁令,这件事自此被压了下来。但刘武子五十二寿宴,汪作云以杨梅花为礼的事却已经成为始新百姓心照不宣的笑谈。
对于这件事,献卿要了解得更多一些。
宽袖大衣,袒胸露乳,在海宁已成风气。在听伶官歌时,程文宇常常散发袒胸,与献卿一道的侍读也作这样打扮,他们自称“越名教而任自然”。这种风气是汪作云普及的。而汪作云的行为其实反映了洛阳门阀的标准,这种标准被强制灌输到刘家人的头脑中,生活中,刘家人只能接受。因为百年世家太炽,皇权太薄。但刘武子本身对这种行为深感厌恶。
这日,程献卿见刘武子,刘武子问他:汪常侍以你为中正三品,你如何看。
献卿以新安士人的前途为由,企图动之以理。他说:汪常侍定品不过信手题之,只待士子口诛笔伐,再诘问程厘是否能拿出真本事来。若他没这个本事,再转口说:当真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第二年便能改了。这实在是小事。大事是这丢的是他程献卿一人的脸吗?不是啊。南方河清海晏,人口密集,人才众多但掌权者少,尤以新安等郡为甚。出了这种事情,时人如何看待郡太守?何况据他所知,汪作云曾失礼于太守、今又针对新安士人,想刁难太守之意已经昭然若揭了!程献卿愿为太守正新安中正不正之风。
刘太守于是问:如何正?
程献卿答:献卿不知,但可弃笔平戎,马革裹尸而还。
刘武子作恍然大悟之状,而后管家说,歙县道班主管来请见。刘武子便说了一声“不便招待”,又说“送小郎君出门,路上再谈”,却是打着把人送进皇宫的主意。
刘武子目送程献卿离开,但却没有什么歙县道班主管来。
府君问管家:“程郎如何?”汪作云定品之前,管家只知刘小姐夸过这个人,低声回:“颇有些冥顽不灵。”刘武子笑答:“他若敢往洛阳,不失为一条出路。”管家垂头不语。刘武子瞥他一眼,悠悠地往府内走:“中正不正,由得他说?平戎,谁让他平?”管家的头垂得更低了。刘武子走到了屋内,又问管家:“姑娘哪去了?”管家说:“正向着花阴作画。”于是又去赏花。给姑娘的画点评了一番,瞧着姑娘笑容,又想起程郎。回头吩咐部曲:“你这两日盯着程厘,看他拜访了哪些人。”
那名部曲只盯了一个时辰,结果这一个时辰里就发生了一件事,程家姑娘的屋子着火了,连着程厘爹娘的主屋也烧了一大半。
部曲说,程家女娘已经葬身火海。刘太守不免问了一句:“因何着火?怎么没有逃出来?”那人答:“属下去时只见大火漫天,他在门口哭着喊妹妹,邻居家的修徽姑娘拉他不及,让他进了火海。程家二老回来得晚,他们回来后这火才灭了,只出来了一个程厘。”刘太守沉默了许久,问一旁站立的门客:“你可见过程家姑娘?”门客苦思冥想,才摇了摇头。管家在一旁说:“府君可要唤修徽姑娘来问一问?”
刘太守曲指叩了叩手背,也摇头,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可惜了。你去拿两万钱来送去程家。”他可惜什么呢?总不会是可惜一个名不见传的女娘没了。
程家怎么着火的,程冰持怎么没有逃出来,若刘太守当时细查这两个问题一定会有所发现。
一个时辰前,程献卿从太守府直接回家,冰持还在黄澄澄帷幔里坐着绣老太太的手帕,就被他抓住手臂往屋后面赶。他把程冰持的手臂抓的得很紧,一直走到遮天蔽日的山林,直到身边都静下了,他取下腰上的碎银袋子递给冰持,低声说:“我死后,你去找海宁朱平宁拿你的卖身契。今日以后,世上无冰持,你是母亲卖给海宁朱家的小儿子,程冰佚。”
屋后是一座坟山,随处可见的墓碑和白绸再加上程厘的话把程冰持吓蒙住了,她问:“你在说什么话?”
“拿着银子走小路绕到修徽屋子里,听到我的死讯后,你再出门找机会去见爹娘。在此之前,你不要出门。”
程冰持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兄长的眼睛,竟然看不见一丁点犹豫,全然是平静。神思恍惚了一下,尽力凝神问:“你和刘武子说了你自愿去幽州当兵吗,这还不行吗?这还不够吗?”她接受不了:“他们想要什么啊?”
献卿拍了拍她的肩膀,冰持不比他矮多少,但到底被养在深闺十五年,遇到事就慌了神。想到时间并不紧张,他尽量和妹妹清楚自己的想法:“我三月举灼然,结果这灼然上不达天子,下不至庶人,只能让海宁程家把我驱逐回乡。今天刘武子又告诉我,我有中正三品、他有天子门路,我大可徐徐图之。你能听出什么?”冰持张了张嘴,献卿的手心虚虚地覆住了她的嘴,示意她不用说,他说:“中正定品是士族鬓上花。今绝学无忧,天下已无圣智仁义。哥哥走了八年歧路。但是冰持,你还没有走上这条路。”
程冰持虽也读玄书,却不如献卿,她听得一知半解,抓着他的胳膊说:“他没有让你去死。”
程献卿摇了摇头:“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何妨生死?”冰持的脑袋嗡嗡作响,抓着他的手,低声说:“哥哥,你也可以诈死,没有人会查到的。”
山林有风打竹叶声,簌簌不止。献卿听见了,长久不语。冰持被他出神的样子惊住,没有再动作。大约是风停了,献卿又摸了几下妹妹的额头,小姑娘的脸冰冰凉凉的,不知道是不是太慌了,他温声说:“我在信中的许多观点都是朱平宁提出来的,你和他交流一定很轻松。我不一定会死,但一定要保住你,这两日就待在修徽家中,一步也不要出,记住,一步也不要出,走吧。”
冰持哭着摇头,她想冷静下来,但一想哥哥要死就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我不走。你没有死的理由,也不一定要死掉。你现在买一匹马去幽州,连夜去,他们还能管到你不成?”
献卿被她的胡搅蛮缠逗笑了:“冰持、冰持,你不要耍脾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
程冰持知道,他已经和刘武子约定后日脊子湖见,就必须要赴会。如果他逃了,此后在刘武子的针对下,爹娘、老太太和她会遭遇什么哥哥一定接受不了。但是他从刘武子的态度中,察觉了刘武子要杀他。但刘武子为什么要杀他,程冰持还要再问,献卿已经以食指抵住她的嘴:“冰持,记住我说的话,一步也不要出,直到修徽说了我的死讯。”
他察觉了妹妹在发抖,弯腰抱了抱她:“不要怕,你听话。或许我也能活,活着就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