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子的日子逍遥自在,美食多多,无人管束,哪儿哪儿都好,唯一不完美的,就是冷。
偏远之地碳火有限,不如宫内充盈,想取个暖,还得拣点干柴来烧,很是不便。
好在宫里有人看望,司舆时楠惦记着她们,得了空就替司苑过来,转达一下指示,另外再分享些宫中的最新消息。
比如,新皇登基,朝鲜、琉球、安南使臣来贺,为了示好,各自献上一名美人,讨万岁欢心。
比如,王尚食晋升了。
兼管宫正司不说,还被太后破格提为从四品,可谓女官里的头一份,惹得满宫女官羡慕不已,大家皆言:做女官做到她这份上,就算是顶天了。
青萝绿竹对视一眼,两人早知她是太后的人,倒也不惊讶,绿竹只淡淡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于打下江山的功臣,自然要好好嘉奖。”
时楠听罢,惋惜起来:“要说功臣,绿竹也是功臣,当初救了万岁,多大的功呀,怎地万岁召你时偏要拒他呢?若是答应了,荣华富贵手到擒来,哪里还用到这偏远之地来受罪?要我说啊,你再想法给万岁递个话,他肯定愿意接你回去!”
不等绿竹接话,青萝立马板起小脸:
“当皇帝的女人有什么好?陈阿娇、卫子夫、班婕妤、杨贵妃的下场你知道吗?”
“啊?”时楠微懵,“我只晓得点杨贵妃的。”
“全都背熟去!”青萝端起了教书先生的范,“什么时候背熟了,再来聊这个问题。”
“哦……”
从那以后,时楠再没提过这个话题。
还有钱皇后,隔三差五就派身边的宫女晶儿来送生活用品,小小的南海子官署内,上好的红萝碳竟然没有断过,床上所铺身上所穿,哪怕是平常吃饭的碗筷,都换了崭新的,品级不输嫔妃。使得晓羽大喜过望,声称二人是福将,不仅帮她解决了账务问题,还大大改善了她的生活环境。
除了她们,艾望远来得也勤快,他知青萝贪嘴,特意带了宫中的糕点,南海子吃的很多,唯独缺那精致美味的糕点,他这番举动甚得青萝欢心,混熟之后不再见外,话语间也不再称其公公,一边往嘴里塞糕点,一边疑惑地问:
“艾望远,从前你照应我们吧,是为了以后的路。现下我们姐妹俩已决心守在这儿一辈子,对你完全帮衬不上,你还跑得这么勤,图什么呢?”
“瞅瞅,把我瞧小了不是?”艾望远顺势坐到她旁边,“我知道,咱俩刚认识的时候,闹得不愉快,你便总觉得我是那踩高捧低的浅薄之辈,可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自打那次差点掉了柳尚仪的坑,我就常常反思自己,为人处世得改一改。又见你极重义气,心里着实钦佩,就想着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倒不在意以后有没有用处,只想图个可靠的朋友,在这深宫里,好歹不孤单嘛。”
青萝打小就爱那些义薄云天的故事,听他夸自己义气,顿时心花怒放,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好,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了!”
“呵呵。”艾望远勉强笑了两声。
他欣赏青萝是真,却不只是为了做朋友。
初见她时,人群中美女实在太多,丝毫不觉她扎眼,不成想后来被宫中伙食养得愈发水灵娇嫩,虽非绝色,却叫人越瞧越喜欢。
可是喜欢她的还有皇帝,他便不敢有非分之想,如今变了天,她又窝在这小地方,那点非分之想就悄悄冒了出来,因此频频跑腿,前来示好。
谁料这家伙会错了意,只拿他做兄弟,也罢,来日方长,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来总有一天,她会被自己打动。
临近月末,也不知什么缘故,将要变暖的天毫无预兆地倒了波春寒,下了一场大雪,厚厚的雪压断了不少树枝,菜园子里的菜也被冻坏了一片。
当雪终于停了,她们在果园忙活时,艾望远又来了,但却不是自己来的,他跟在赵琮身后,和几名内侍押着一个人往尚食局的官室而去。
那人顶着一头鸟窝似的糟乱头发,身上衣衫凌乱不堪,裸露在外的颈间、手腕布满了红色的烧痕。她大力挣扎着,嘴里叫骂着,看起来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引得大家纷纷侧目。
“这是宫里谁犯事被罚了?”晓羽猜测。
青萝也好奇望去,仔细一瞧,不由得惊住:
“那不是王尚食么???”
绿竹闻言亦是一惊,蓦地向他们看去。
“晓羽,你先在这里看着,我们去那边瞧瞧。”
青萝丢下这句话,拉着绿竹快步追了过去,待王尚食被塞进屋里,艾望远方才得了空,一转身,瞥见青萝远远的向他招手,连忙哒哒跑到她面前。
“怎么回事啊?”青萝朝屋里扬扬下巴。
“唉。”
艾望远长长一叹,讲了起来:
“要说这王尚食啊,真是个没福的。太后不仅升了她的品级,还赏赐多多,有时甚至留她在清宁宫同席共饮,那风光,那派头,六局一司无人能比,只有羡慕的份。谁知道前两日,她在太后宫里喝多了酒,回到自己住处时醉得不成样子,许是太兴奋了,夜里发起了酒疯,竟然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屋子!”
“啊?”青萝惊出了声。
绿竹更是黛眉微蹙,幽幽地问:“那火当真是她自己放的?”
“真真的!”艾望远语气十分肯定,“当晚她新提拔的司膳女官在旁侍奉,据司膳说,她酒后恶心呕吐,于是就去厨房给她弄了碗葛花解酒汤,端回来的时候,房子已经着起了大火,屋里只她一人,也不知道逃跑,还在火中嘻嘻哈哈的笑。司膳女官吓得汤碗碎了一地,赶忙大声叫人,尚食局的女官纷纷出动,七手八脚的来救火,那司膳女官念着她的提携之恩,披了条湿棉被,冲进屋里硬去拖她。”
绿竹的眉心锁得更紧了,青萝又道:
“便是醉酒,醒了之后总该恢复神智吧。”
艾望远道:“大约拖她出屋的时候,磕到了脑袋,也或许是在屋里吸多了浓烟,总之王尚食昏迷了好久,等醒来后,人已经疯了,嘴里说着胡话,见人就打,连太后也不认,太后问她话,她不仅不答,还狠狠推了太后一把,要不是有旁边的嬷嬷及时扶着,太后得摔个大跟头呢!”
青萝又啊了一声:“连太后都敢推,看来她是真疯了。”
艾望远点点头,叹道:“好在太后菩萨心肠,一心念着旧情,狠不下心去罚她,可对她的疯病又没辙,便让我们送她来南海子静养,希望能慢慢的好起来。”
言罢,三人的目光皆落到室内。
约莫是这一路嚷得累了,王尚食进了屋,沾上椅子没多久,便仰面朝上,歪着头呼呼睡了起来。
驻守在此的两个嬷嬷一脸嫌弃:
“当咱们的活儿轻松么,管园子不说,还得来照顾她!”
“就是,派谁来不好,派来个疯子!”
“疯?”赵琮冷哼一声,“武当张真人疯了三次才成仙,古往今来,发了疯的都是聪明人,你们莫要取笑她,只怕在她眼里,咱们才是那可笑之人。”
两个嬷嬷慑于他的威势,不敢多言。
赵琮悠悠望向熟睡的王尚食,笑了一下:
“你放心,火已经熄了。这儿呢——”
他瞟了眼屋外的青萝、绿竹,轻轻一笑:
“临着水源,风水极佳,只要你仔细着点,火就烧不到你这儿,你且好好待着吧。”
交待好一切,赵琮方从官室走出,瞧见艾望远围在青萝身边,说笑逗乐极尽讨好,哼笑一声,向他招招手:
“望远~”
听得干爹召唤,艾望远只好撇下青萝,乖乖到了他跟前。
“干爹有何吩咐?”
赵琮二话不说,捏住他耳朵往一旁拽去。
“哎哟哎哟,干爹,干爹。”
艾望远嘴里轻嚷着,却不敢挣扎,一直到了角落里,赵琮才松开了他,骂道:
“兔崽子,还以为你常往这儿跑,是目光放得长远之故,却原来是动了凡心呀。”
艾望远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干爹的法眼。”
“哼。”赵琮白他一眼,“想收情妹妹,也不长长眼,她——轮得着你吗?”
“啊?”艾望远懵住,“景泰帝不是已经去了么?”
赵琮又白了他一眼。
艾望远苦苦思索起来:“难不成又有谁瞧上她了?这宫里,比干爹大的也就是曹公公和万岁,可他们瞧上的都是绿竹姑娘呀,宫外头的大人物,她又见不着……”
赵琮见他不得法门,忍不住出声提醒:“我且问你,绿竹姑娘当初曾求万岁放她出宫,万岁为何不允呢?”
艾望远不假思索道:“不是为了让她留在宫里陪绿竹姑娘吗?”
当初绿竹与朱祁镇谈话,门外守值的正好是赵琮手下,因此这事艾望远也知晓。
赵琮没有回答,只轻轻一叹:“原本想着升一升你的职位,如今看来,还得等一等。”
“难不成,当今万岁——”艾望远瞧瞧四下无人,方小声问了出来:“也喜欢她?”
赵琮微微一笑:“喜不喜欢么,得看机缘,但她在万岁爷心里,肯定有着不一样的份量,和绿竹姑娘一样,都得留在身边。”
“竟还有这一节……”艾望远挠挠脑袋,“干爹您要不说,万岁爷那里,儿子真是一点端倪都瞧不出。”
“哼,经过这七年历练,当今万岁已经脱胎换骨,如今的他,性子与景泰帝恰恰相反,若能让你瞧得出端倪,他就不是他了。”
赵琮转过身来,悠悠向外走去,留下一句话:
“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他的心思,什么时候晋你的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