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打眼一看,便知道他躲在门后已久,一听见没伞,赶紧趁机过来搭话。
油纸伞还未递到晓羽跟前,啪地一下被灵香抓住伞柄,横身拦在中间,阴阳怪气道:
“呦,艾公公的东西,我们可不敢碰,万一里边再有点什么粉啊的,被抓到了宫正司,那可不好了。”
艾望远的脸胀得通红,却无话可辩。
晓羽探过头来,好奇地问:
“他又是谁?”
灵香没好气道:“他是个缩头大王八!”
“哈,大王八。”
晓羽拍手而笑,又眨巴着眼问艾望远:
“你会转圈圈吗?”
艾望远微一沉吟,点了下头,接着松开手中的伞,真就原地转了一个圈圈给她看。
“好,好玩。”晓羽欢笑。
青萝看在眼里,向灵香扬了扬下巴:
“放他过去吧。”
灵香忿忿地瞪了他一眼,将伞塞回到他怀里,闪开身子,让开了道。
泛黄的油纸伞撑开,遮在晓羽头顶,挡去了外面风雨。
他从始至终都低着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甚至没有勇气去搭话,直到她上了马车,车帘落下,马儿一声嘶鸣,载着她离开。
他才敢抬头望向那烟雨中远去的马车,轻声道:
“晓羽,一路顺风。”
待马车隐没在转角之后,他方回过身来,朝青萝和灵香拱了拱手:
“多谢。”
灵香冷哼一声,撇开头去。
青萝淡淡道:“不必了,以后咱们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艾公公只管攀自己的青云路,我们这儿庙小,容不下您。”
言罢,她拂袖而去,独留艾望远在原地。
*****
经由尚食局重新调整过菜谱后,青萝和尚明心的日子再没撞过,侍寝之路顺利许多。
只是连着几个月,肚子仍是不见动静。
她让胡尚食把所有女医官都叫来,挨个给自己诊脉,可是所有医官得出的都是同一个结论:
“娘娘身体强健,适宜生育,并无不妥之处。”
“那我为何迟迟不孕?”
话刚问出口,青萝心头忽地一动,微微变了脸色:
“不,不对,不只我不孕,尚明心的肚子也没动静,不会是——万岁的身子有问题吧?”
众女医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茬。
青萝想起从前的朱祁钰,望向胡尚食:
“难不成是谁在万岁的饮食里做了手脚?”
胡尚食道:“奴婢一会儿就去禀报太后,让她查一查。”
“太后她——”青萝迟疑着问,“会尽心查吗?”
胡尚食知晓她的心思,微微一笑:
“娘娘放心,太后与万岁的嫌隙再深,也不至于做这等手脚,何况她的手伸不进万岁的膳食里。再者,若能揪出幕后黑手,反倒会令万岁感念她的好,能够增进母子情分,她何乐而不为?”
“如此便好。”青萝放下心来。
回去以后,胡尚食便到孙太后跟前,言和嫔急于求子,召了所有医官来诊,也并未发现身子有何问题,巧的是,明嫔至今也未有身孕。
孙太后是过来人,如何不懂?
当下命她注意皇帝饮食,又另派人暗查皇帝寝宫的燃香、茶水等物品。
然而到了年关,也未查出个什么。
连胡尚食也疑惑起来:“这些日子,万岁的膳食,都是奴婢亲自替他来尝,奴婢看得仔细,并无什么问题。他宫中的燃香、茶水等物,也不见有什么异常啊。”
“那他为什么生不出孩子呢?”青萝百思不得其解。
“许是上了年纪,加上这两年前朝的事太多,劳累过度,就不好生育了。”
“嗯,他的精神头,是不如从前了。”
找不出原因,青萝失了方向,再没心思争宠,整日里窝在长阳宫郁郁寡欢。
元宵节当晚,其他人都在剪纸做灯笼,独她提不起兴趣,犹如霜打的茄子,趴在炕几上唉声叹气。
灵香在旁边一面剪纸一面嘟囔着:
“去年的元宵晚宴你没去,今年你还不去,这风头又得被人抢了。”
“抢就抢呗。”青萝满不在乎,“反正去也没有用,他又生不出孩子,还讨好他干嘛?”
“唉,说起孩子,听说晚宴上,万岁夸了吉王好几回呢,自打吉王被皇贵妃收养,大家私下里都说,万岁早晚要改立太子。”
“等等!”
青萝忽地直起身子,转过头问灵香:
“你刚说什么?”
“我说……万岁早晚要改立太子。”
“不,前边那句。”
“大家私下里都说——”
“不,再前边那句。”
“自打吉王被皇贵妃收养。”
“对,就是这句!”
青萝啪地拍了下手,仿佛脑内有个机关被打开,重新有了方向。
“怎、怎么了?”灵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句有什么问题?”
青萝那双清澈的眼眸重新焕发了神采,变得亮晶晶地,笑道:
“绿竹可以收养孩子,我也可以呀!”
当天顺五年的新年烟花于夜空中绽放时,青萝许下新的愿望:
“上天保佑,让我收养一个孩子,和绿竹一起在宫里平安终老。”
定好了新目标,她再没兴趣去讨朱祁镇的喜欢,一腔心思全放在了收养孩子上。
经过考察,她很快选中了目标:
淑妃的孩子,秀王和隆庆公主。
*****
昭俭宫。
淑妃去世后,这两个没娘的孩子就被扔到了这里。
经由灵香张罗,特意找来从前侍奉淑妃的大宫女,为青萝牵线搭桥。
那宫女一边在前带路,一边介绍着情况:
“娘娘去了之后,我们这些跟着娘娘的老人,都被调往别处,两位殿下身边,就只剩两个奶娘伺候了。”
说着话,一行人到了昭俭宫门口,那宫女熟门熟路的给守门的内侍使了银钱,那内侍掂了下银两,冲她笑了一下,利索地让开身子放行。
迈过院门,青萝才道:“看样子你常来呀,都和门口的人混熟了。”
宫女鼻子一酸:“娘娘和您一样,都做过宫女,对下人那是没得说。她不在了,留一双儿女无依无靠,我们这些老人能帮忙就尽量帮点忙,其他姐妹跟着别的娘娘,行动多有不便,还好我分在了尚功局,能找个送东西的机会出来,所以我就多来跑跑腿,一来二去便熟了。”
青萝想起当初淑妃为贴身宫女指婚的事,不由得感慨:
“人心换人心呀。”
话音才落,一阵吵闹声便从前方传来:
“不吃!不吃!”
“殿下,吃点吧,晚上就该饿肚子了。”
宫女一听这声音,便叹道:
“总是冷菜冷饭,殿下哪里吃得下去?”
一行人进了殿,果然见两名嬷嬷哄着两个孩子吃饭。
秀王年纪大点,已颇为懂事,望着碗中并不丰盛的饭食,虽不愿吃,也只是默然不语。
隆庆公主年纪小,要任性许多,一个劲儿的哭闹:
“我想吃糖葫芦,我想吃桂花糕,我不要吃这些!”
青萝给灵香递了个眼色,灵香立即打开早早备好的包袱,捧了糕点果脯到了跟前。
有了零嘴,隆庆公主立刻止住了哭声。
青萝瞥了眼她和秀王身上的旧衣,蹙额道:
“好歹也是皇子公主,竟然穿旧衣吃冷饭,这要说出去,外头的老百姓哪里会信?”
其中一名嬷嬷忍不住道:“娘娘有所不知,冷饭旧衣都算轻的,这大冬天,赶上正冷的时候,缺个碳都没人管,冻得两位小殿下整夜睡不好觉。”
青萝不禁气愤:“如此怠慢,就没人管管么?”
宫女又是长长一叹:“我们娘娘的死不知怎地犯了万岁的忌讳,他心有厌恶,连带着两个孩子也不喜。这当爹的都不上心,下面的宫人更不会上心了,只有从小照顾他们的两位奶娘尽心,虽说吃穿用度差点,总算没病没灾,安安稳稳,也教我们娘娘的在天之灵能放心些。”
“真是娘没了,爹就也没了。”
青萝叹息着,又看向两个孩子。隆庆公主吃得有滋有味,全然不知外间烦恼,秀王却垂着眼眸一动不动。
见状,青萝从灵香那儿拿过另一个包袱,蹲下身子,打开给秀王看:
“殿下,我还带了好多玩具,你看,有拨浪鼓,有摩睺罗,有毽子,有陶响球......只要你好好吃东西,这些都是你的,好不好?”
秀王瞅了一眼,不为所动。
宫女在旁提醒:“殿下,这位是和嫔娘娘,她是来对你好的,她的东西可以收。”
秀王依旧不为所动。
宫女还要再言,青萝抬手制止,想了想道:
“许是这里面的玩具,他都不喜欢。”
言罢,她浮起温和的笑容,亲切地问:
“殿下,你想要什么?我下回给你带,好不好?”
秀王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布满了泪水,带着一丝哭腔:
“我想要娘。”
青萝怔住,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隆庆公主听他这一说,嘴里的小吃立即不香了,哇哇哭了起来。
两位嬷嬷连忙红着眼圈去哄她。
宫女也掉了眼泪,哽咽着劝秀王:
“殿下,娘娘已经去了,往后是再也见不到的。不过她临走前,特意托了和嫔娘娘来照顾你们,和嫔娘娘给你们带来的东西,就是她想给你们的。”
秀王听了,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乖乖地捏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青萝等人这才松了口气。
从昭俭宫出来,青萝褪下腕间玉镯,就要给那宫女戴上,那宫女却摆手拒绝:
“使不得,使不得。”
青萝却执意塞给她:“使得,今儿个要不是你,秀王和隆庆公主哪会那么快接受我?”
那宫女依旧不收:“奴婢不为别的,只为给两位小殿下找个好去处。您待下人都那么好,自也不会亏待两位小殿下,若非冲着这点,奴婢今日也不会过来牵这个线。”
青萝心中顿生敬佩,便不再坚持,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杨姝。”那宫女答。
“好,杨姝。”青萝目露欣赏,“你有关老爷的风范,我很喜欢。以后我若能收养他们,定把你要到身边来。”
杨姝大喜:“多谢娘娘!”
自此,青萝又开始三天两头的往昭俭宫跑,她已打定主意,先和两位小殿下混熟了,让他们对自己产生依赖之情,皇帝那儿嘛,自己不如绿竹那般受宠,得想想办法,怎么开口提此事。
这天,打昭俭宫出来时,刚巧碰上去往咸阳宫的周辰安。
一瞧她这阵势,周辰安瞬间明了:
“怪道最近万岁跟前儿不见你,原来是打收养的主意呢。元青萝你这脑袋瓜转得够快呀,再堵的路都能被你刨出个口子来。”
青萝嗔了他一眼:“别挡道啊。”
周辰安本不欲多说,瞧她这模样,忽地来了兴趣,有心逗她一逗,便抱着双臂笑道:
“你想收养秀王,但别忘了,秀王曾和我外甥争过太子一位,你就不怕被报复?”
青萝柳眉一竖:“周辰安,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周辰安登时心虚起来,松开手臂,找补道:
“我又不可能在这宫里待一辈子,等我回了龙虎山,我姐姐找起茬来,我如何管得了?”
青萝完全不吃他这一套,又重复一遍:“周辰安,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好好好。”周辰安告饶,“我姐姐那儿我去劝,绝不让她报复秀王。”
“这还差不多。”
青萝展颜一笑,满意离开。
许是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了太长时间,她见他时,要么拿眼珠子瞪他,要么冷着一张脸,今日陡然朝他露出笑颜,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待她远去之后,他笑着摇了摇头,径往咸阳宫去了。
有了盼头,青萝心情轻松不少,一路哼着小曲蹦蹦跳跳,乐颠颠的回往自己的长阳宫,路过绿竹的长乐宫时,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心道:
也不知绿竹那里如何了。
*****
长乐宫。
一簇簇娇艳的花枝与一丛丛浓郁的香草交叠堆放在一起,于花瓣草叶中映出皇贵妃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庞。
她挑拣着花枝,细致地摘下花瓣,放入一旁的竹篮里,为做香膏备用。
君凝掀帘:“娘娘,徐公公来了。”
绿竹停下手中的活计,抬首望去:
“有什么事?”
徐云中走进,笑道: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南宫翻修好了,万岁邀你明日同游。”
“嗯。”绿竹轻轻点头,问道:“我记得,南宫翻修一事,是曹吉祥负责的,对吧?”
“对,明日他也在。”
“很好。”
纤纤玉手拽下鲜艳的花瓣,捏在掌心里揉碎。
“一年多了,是时候添柴加火,烧一烧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