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神色淡定,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轻轻一笑:
“当初她遭难的时候,若不是我赌上性命救她,她早成了棍下冤魂。如今,我不过是收回这条命罢了。”
绿竹微微冷笑,“一条人命,让你说的轻飘飘的,做你的朋友,我可真要小心呐,免得像淑妃一样,被你卖了。”
“哈哈!”宸妃忍不住笑道:“是啊,一条人命,可不就轻飘飘的么?当初你杀了蒋安,摆了我一道,我可没去怪罪你啊!咱们两个呀,可是彼此彼此,你说是吧,我的皇贵妃?”
绿竹闻言,倒也不恼,笑着点头道:
“看来咱俩这条船,就要翻了。”
“怎么会呢?”
宸妃轻轻把玩着手中酒杯:
“你知道我的底细,我也知道你的底细,这船才稳稳当当,要翻船,那大家就只能一起玩儿完。你还有仇没报,我也没当上太后,你跟我都有不可取代的价值,谁会舍得翻船呢?淑妃就不同了,她是漏了窟窿的船板,我不除了她,咱们这船才不安稳呢。”
绿竹脸上泛起寒意:
“你明明知道,只要有我在,便是淑妃供出了你,我也能在万岁那儿保你性命,何至于要起杀心,非要致她于死地呢?”
“不,我将来可是要做太后的。”宸妃轻轻摇摇头,“仅仅是保命,对我来说远远不够。上次中了周辰安的圈套,万岁对我已经心存不满了,若再牵出些别的,有太后和周辰安施压,他必不会再重用我,怕是会直接夺了我的孩子给你,视我为弃子,再也不理。”
“这只是你的猜测。”绿竹也摇摇头,“连周贵妃那性子,惹下那么多事,万岁都能容她东山再起,何况你呢?”
宸妃目中闪过一丝落寞:“我和周贵妃比不了。别看现在万岁对她头疼,但从前,是真真切切喜欢过她的,不然现在也不会这么宠尚明心。我呢,和淑妃一样,都是万岁排遣寂寞的玩意,那时他被关南宫,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从宫女里挑点顺眼的。等到复辟回宫,天下美女都是他的,我和淑妃自然就不算什么了……何况,我还不如淑妃有本钱,如何赌得起?”
听到这里,绿竹百思不得其解:
“你的容貌明明胜过淑妃,气质又出众,且性子还是他喜欢的,为何这般妄自菲薄?我更不懂,你既有心争宠,却又为何不肯侍寝呢?”
“哈哈。”
宸妃笑了,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
“不是不肯,是不能。”
“什么意思?”绿竹愈发不解。
宸妃优雅起身,袅袅婷婷向她走来,白玉般的纤手抚在衣领处,顺着镶金盘扣一路向下,滑过华美精致的缎面,轻声问道:
“你觉得我的外表看起来还是美丽的,对不对?”
绿竹不明她是何意,点了点头。
说话间宸妃到了她跟前,一手撩开了点上衣,一手牵过她的手,往小腹上放去:
“来,你摸摸里面。”
掌心贴在小腹上。
不,那一点也不像小腹。
更像一只大大的橘皮,皱巴巴的,沟壑横生,布满赘皮。
触之,已令人害怕。
遑论观之。
绿竹下意识地抽回了手,一脸震惊:
“怎、怎么会变成这样?”
宸妃含泪微笑,语气平静:
“有些不幸的女人,生完孩子,就是会变成这样。”
绿竹顿悟:“原来你不侍寝,是不想他看到。”
“不错。”宸妃颔首,“与其让他厌恶,不如知难而退,留份体面。”
绿竹无言。
“怎样?”宸妃低首抚平衣襟,“你还觉得我比淑妃有本钱吗?”
绿竹没有回答,心底一阵唏嘘,反问道:
“你是因为这个,才转了性子吗?”
“转了性子?”宸妃勾起一抹讽笑,“你是指由好变坏,由善变恶吗?”
绿竹默认。
“它只是终点,不是起点。”
宸妃袅袅婷婷地转回身,回至榻前,复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你应该常听吧?”
“是,小时候爹爹教我读书写字,邻居们就常说这句话,说女孩子读书无用,费这功夫做什么?”
“我也是。不过我爹爹许我念书,只是想让我的卖相看起来好一些,我的那些姐姐们,要么做有钱人的填房,要么做当官的小妾,嫁得最年轻的夫君,也有四十岁,一个个困在深宅大院里,为了一个老男人斗来斗去。我不想走这条路,可是身为女子,又不能抛头露面,只能依附男人而活——”
“所以你选择进宫?”
“对,我得找个地方施展自己的才学,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而宫中女官——就是我最好的去处。初入宫时,我谨慎内敛,从不在皇帝面前现眼,我与人为善,凭良心做事,安分守己。明明我做的最好,却因为替淑妃仗义执言,被罚去了南宫,然后被迫委身给一个自己看不上的男人。”
“你是因为这个恨上淑妃的吗?”
“不,被罚南宫,被迫承宠,我都不恨她。我恨上她,完全是因为她的一句话。”
“什么话?”
“我跟她哭诉,自己还是走上了姐姐们的老路,误了这一身才学。她却跟我说,好歹攀上了皇亲,不要不知足,要惜福。”
“……”
绿竹一下理解了她的痛苦。
宸妃的目光缓缓落到窗台上,那里放着一杯酒,是敬淑妃的。
“其实我心里明白,她这么说,一来是想让自己好受点,毕竟没有人喜欢欠别人太多。二来也想让我好受点,可她不知道,这种安慰,只会让我更压抑更窒息。”
说完,她的目光又移至绿竹脸上,淡淡一笑:
“叶绿竹,你我彼此利用,但我可以告诉你,哪怕你没了利用价值,我也不会杀你,不为别的,只为——你说不出这种话。”
绿竹与她目光相接,百感交集之下,脱口而出:
“你恨自己被困在了女人这个身份里。”
宸妃一怔,而后泪流满面,苍凉的眸底满是无奈与不甘:
“天不生我为男,只能在这后宫起波澜。”
片刻,她抬袖擦去眼泪,拎起酒壶倒下两杯酒,向绿竹示意:
“喝一杯吗?”
她们互为宝剑,却又互为知己。
绿竹无法拒绝,默默走到她对面坐下,执起酒杯,与她相碰,各自一饮而尽。
那晚,宸妃喝得酩酊大醉,靠在绿竹的肩头,哽咽着说:
“哪怕我是这后宫最没有本钱的人,也要做最后的赢家。”
*****
“畏罪自杀?”
周贵妃蹭地从椅中起身,怒目圆睁,眉毛竖起,像只炸毛的狮子:
“前脚刚查到她,后脚她就自杀,这也太巧合了吧!”
“当然不是巧合。”周辰安淡淡道,“可我们也只能当做是巧合,没法查下去了。”
“怎么没法查?她不是穿了那件金缕衣,才导致飘不上来,沉进了水中么?顺着这个线头查过去,说不定还能拉叶绿竹下水呢。”
“我的姐姐呀,你清醒一点吧。”周辰无奈地叹,“就是死十个淑妃,万岁也不会多在意,但你敢把火烧到叶绿竹头上,哪怕只是烧了一根头发丝,他都会跟你急!”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了过来,周贵妃登时凉了半截,愣愣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怨念十足地骂:
“这个偏心眼......”
“不然你以为,宸妃为什么不送淑妃别的,偏偏送这件金缕衣呢?就是要拽着叶绿竹当护身符,让咱们投鼠忌器。”
周贵妃不甘至极:“那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就这么算了?”
“哼。”周辰安冷笑,“你的一条命,我的一条命,她下手如此狠辣,岂能就此算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近来元青萝对叶绿竹的态度有点反常,她一定是知道了点什么,我打算先跟着她走一走。”
*****
莹润洁白的玉勺轻轻搅动着青花瓷碗中的汤水,那荡起的一圈圈细微涟漪,犹如青萝波动的思绪,默了片刻,她放下勺子,轻轻一叹:
“多年的好友,宸妃还真是下得去手。”
立在一侧的胡尚食道:“她这一招弃车保帅,周贵妃那边也只能就此作罢,再翻不出新的浪了。娘娘,咱们这边——”
“再等等。”
“等?”
“等曹吉祥去和石亨做了伴,我才能放开手来对付她。”
胡尚食不明就里,但也不好多问,应了一声是。
这时宫女进来禀道:“娘娘,晓羽醒了。”
“醒了?”
青萝面上一喜,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我去看看。”
那宫女本还要再说什么,瞧她这兴头,又闭上了嘴巴,看了眼旁边的胡尚食,低声道:
“胡尚食,您也去看看吧。”
青萝快步到了偏殿,一踏进门,便见晓羽坐在床上,低着头摆弄着自己头发,将发丝一圈圈缠在指间,听见有人进来,只抬头瞅了一眼,也没什么反应,继续玩自己的。
灵香躺在她旁边,望着她的目光里满是哀伤。
见这情状,青萝不免心生疑惑,轻轻唤了一声:
“晓羽。”
她不应。
青萝疑惑更重,到她身前坐下,加大了音量:
“晓羽!”
她依旧不应。
青萝一把抓起她的手,急声道:
“晓羽,我喊你呢,你干嘛不应呢?”
晓羽呆呆的看向她,一脸迷茫:
“喊我?”
“对呀,晓羽是你的名字呀。”
“哦……”
晓羽乖乖地点了下头,喃喃地重复:
“晓羽……我的名字……”
不好的预感蹭地升起,青萝声音微微发颤:
“你不会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你?”
晓羽懵住,而后双手抓起自己的脑袋,吃力地回想:
“你是谁……你是谁呀?”
青萝怕她抓伤自己,连忙按住她的手,告知了答案:
“我是青萝,青萝。”
“青萝……”她又喃喃地重复。
青萝求助地望向胡尚食。
胡尚食叹了口气:“看样子,她是烧坏了脑子。”
青萝瞬间红了眼眶:“能治好么?”
胡尚食摇摇头。
泪珠夺眶而出,青萝轻轻抱住晓羽,哽咽道:
“对不住,是我没护好你。”
而她怀里的晓羽则像个不晓事的孩子,嘿嘿傻笑:
“晓羽,青萝,晓羽,青萝……”
一旁的灵香也红着眼圈,劝道:
“娘娘,瞧这样子,宫里晓羽是待不了了,还是赶紧给她安排个去处吧。”
青萝闭了下眼睛,泪水簌簌而落:
“等伤好了,回南海子吧。”
回南海子那日,是个阴天。
青萝、灵香一起送晓羽到了西苑门口,马车就在外面停着,只等晓羽上车。
晓羽手里拿了包糕点,吃得津津有味,看见马车,好奇地问:
“这是要去哪儿?”
青萝鼻子一酸:“南海子,一个能让你安稳活下去的地方。”
晓羽想了想,举起手中的糕点问:
“那儿有糕点吃吗?”
“有,那儿有很多好吃的,全是你喜欢的。”
晓羽展颜一笑。
青萝转身交待随行的女官:“她但凡缺了吃的用的,或有个不舒服,你一定要及时传信给我。只要照顾好她,过个两年调回宫里,有你的好处。”
女官福了一福:“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不负您的所托。”
正说话间,下起濛濛小雨来,众人连忙躲在房檐下。
不等青萝开口,灵香已嘱咐起旁边的宫女:
“快回去拿把雨伞来。”
话音才落,便听一个人道:
“这儿有,这儿有。”
回头看去,是艾望远从门后举着伞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