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好眼力,这么多年的旧物,竟然能一眼认出。”宸妃惊叹。
朱祁镇目中漫出笑意,被旧物勾起往昔回忆:
“那已经是**年前的事了,宫中妃嫔一个接一个的怀孕,独独皇后的肚子不见动静,朕盼着她能生出个嫡子来,就命人打造了这寓意多子多福的金莲蓬送她,只望能早日听到喜讯。”
“是呀,这金莲蓬意义非凡。皇后娘娘能在临走前赏与妾,真是厚爱之至,着实舍不得她离开。”宸妃抬袖擦了下眼角,微微哽咽道:“要知道娘娘虽无子,却视每个皇子公主如亲生,不掺杂半点私心。每有妃嫔怀孕,也是尽心照顾着,这后宫在她的管理下,何曾出过那些堕胎的腌臢事?生下来的孩子,哪个不是生龙活虎龙马精神?”
“不错。”朱祁镇深以为然,“对于皇家而言,娶后纳妃最重要的就是绵延子嗣,皇后深明大义,从不阻挠朕亲近其他妃嫔,更不会为了霸占储君之位,做出残害皇嗣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朕能子嗣繁盛,真是多亏了她。”
宸妃道:“要换了那些善妒的,底下的妃嫔别说生下孩子了,怕是还没怀孕,就被寻了借口除去了。”
绿竹忽地接话:“是啊,妾当初就差点失了清白。”
朱祁镇心中猛地一震。
周贵妃曾害得他差点失去绿竹呀。
这一年来,有周辰安约束着,她性子收敛了不少,也懂得逢迎他,合他心意许多。
令他差点忘了,先前的她,是有多么喜欢争风吃醋,多么的难以驯服。
可是,谁能保证周辰安一辈子不离宫呢?
若周辰安走了,她再回到以前的张狂作派,又该如何制约?
二次废后的名声,可比单纯废一个贵妃难听多了。
“听说万岁刚复辟那会儿,你被——”宸妃对着绿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改了口道:“被人欺负,也是皇后娘娘去救的。”
“被谁欺负?”朱祁镇立马问道。
“都是旧事,不提也罢。”
绿竹低头去摆弄手中团扇,情绪颇为低迷。
朱祁镇见她不愿再提,便不再追问。
宸妃连忙转移开话题:“咱们做妃子的,能碰上皇后娘娘这样的人,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纵观史书,做到这个份上的贤后,能有几个?”
“嗯。”朱祁镇目光深深,语气幽幽:“若非天不垂怜,她实在称得上是位完美的皇后。”
“唉。”宸妃长长一叹,“这段日子,妾这心里别提有多难熬了。既舍不得皇后娘娘走,又怕她顶不住天意,委实难办。罢了罢了,打从今儿起,妾就持斋把素,去庙里为娘娘祈福,只盼上天开个眼,破了她的命格。”
她来了这一出后,其他妃嫔也回过味来:
钱氏不能生育,反而能对大家的孩子一视同仁。
周贵妃就不一样了,太子是她亲生的,对待其他皇子,还不得严防死守?
何况周贵妃还爱吃醋,钱氏就从不计较这些。两相比较,还是钱氏在位,大家伙能过得舒坦些。
再者,太后对周贵妃变的爱答不理,万岁又深深念起钱氏的好,还顾忌什么?
不少妃嫔便大着胆子,跟着宸妃的步伐,一个个跪在喇嘛庙,诚心诚意的为钱氏祈福祷告起来。
就这样,短短时间内,人心所向竟掉了个头,又归附到了钱皇后这边。
这个变化,正中青萝下怀。
如果说,把太后从他们的船上拉下来是第一步。
那么,引导人心归附,则是第二步。
她一个五品女官自是搅动不了众妃心思,唯有身在其中,讲话又有份量之人,才可担当此任。
淑妃跟贵妃的矛盾人尽皆知,让她挑头自然招人质疑,绿竹又跟自己掰了,其他妃嫔更不消说,平日里只会当个墙头草,便是出头也没份量。
想了一圈下来,唯有宸妃是最好的人选。
但宸妃一向谨慎稳重,看起来又与周贵妃关系交好,想要拉她入伙绝非易事。
好在青萝捕捉到了一个细节,从那个微小的细节里,探察到了宸妃不可为外人知的隐秘心思。
还是那日去琼华岛,宸妃抱着吉王给太后他们看时,青萝注意到吉王所穿肚兜的图案:
鲤鱼跃龙门。
一般来说,皇子所着肚兜绣的多是些寓意吉祥的图案:麒麟送子、连年有余、五毒艾虎......鲤鱼跃龙门这种,实属少见。
青萝不禁想起从前听三国故事时,老丁头说:
“别看刘备面上装的好,其实他的野心呀,已经在其他地方暴露出来了。”
“什么地方?”
“他收的义子叫刘封,亲生的儿子叫刘禅,两个儿子的名字放一起就是封禅,封禅,这可是只有帝王才能做的事。”
“哦~还能这么看呢,这也太不起眼了。”
“可见一个有野心的人,不管看起来多么隐忍低调,也会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寄托自己的野心。”
肚兜,同样的不起眼。
鱼跃龙门,过而为龙。
由此看来,宸妃这个人,虽对皇帝没有心思,却不见得,对自己的儿子当上未来皇帝没有心思!
再细细回想先前种种,青萝愈发觉得:她对周贵妃是阳奉阴违!
钱皇后无子,对于宸妃来说,自然是钱氏坐镇中宫,对她更有益处。
因此,青萝借着帮钱皇后给众妃嫔带礼物的契机,登上了宸妃的门。
“这后宫妃嫔里,皇后娘娘最舍不得的就是您,特意选了件对她最有意义的东西,差奴婢来送给您!”
宸妃双手接过金莲蓬,忍不住唏嘘道:
“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对我等妃嫔情如姐妹,此去白云观,虽是不远,却不能像以往那般想见就能见了。”
她虽然说的情真意切,青萝却明白她心中的盘算,便打了个哈哈,道:
“不打紧,皇后娘娘不过是前脚先到白云观一步,打这儿往后啊,只怕是贵妃瞧不上的,都得后脚跟着过去,说不准将来白云观倒比宫里热闹呢。”
宸妃抬起眼皮瞅了她一眼,再落下时,唇角微微勾起:
“你看我,光顾着说话了,大热的天儿,劳你跑一趟,快喝口水吧!”
说着请青萝入了座,令宫女奉茶。
青萝也不推辞,不紧不慢饮了茶后,微笑开口:
“娘娘这里好清净呀!”
宸妃看了眼手中的金莲蓬,叹道:“清净些好呀,远离是非,在这宫里,能平平安安的,我也就知足了。”
“这点我跟您倒像,躲去南海子就是图清净,可惜呀——”讲到这里,青萝忽然改口:“唉,不过想来这宫里也出不了什么是非了。”
宸妃的好奇心瞬间被勾起:“此话怎讲?”
青萝撇撇嘴道:“往后若有什么是非,只消找几个道士来,看一看你是什么命,她是什么命,大家听天由命,不争不斗,自然就没什么是非了。”
宸妃哈哈一笑:“元尚寝真是爱说笑。”
“小时候靠这吃饭,习惯了。”青萝嘻嘻一笑,放下手中茶杯,“再跟您讲个小时候的事吧。以前教我说书的老丁头,逼着我背三国,那么厚一大本书,哪能全记得住,上了台,说到曹操大军南下赤壁,后面的我就忘了,只能顺嘴胡编,我就说,孙权不愿意跟刘备联手,台底下听书的人立马不干了。”
“那还能干?”宸妃笑道:“他们两个不联手,曹擦自然是挨个击破,从此一统天下,那不就没有以后了嘛。”
青萝勾起唇角,对宸妃甜甜一笑:
“这么说,娘娘也是愿意孙刘联手的?”
谁知宸妃却轻轻摇了摇头:“不。”
“哦?”青萝一凛。
“要联手可不能学孙刘,他们之间尚有利益之争,彼此又要互相提防,到最后好好的天下还是归了一家。”
“娘娘的意思是——”
宸妃手里把玩着金莲蓬,微微一笑:“我与皇后娘娘感情甚笃,也无利益之争,这金莲蓬我一定好好戴着,等吉王长大了,让他报答皇后娘娘的恩德。”
青萝立时明白,也笑道:“无论是太子还是吉王,皇后娘娘都视若己出,从无偏爱!”
二人相视一笑。
离开时,青萝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宸妃此番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而宸妃,也果然不负所望,引得众妃嫔人心归服,效果显著。
如今,只剩最后一步了。
破命格!
晶儿将钱皇后的辞表呈至朱祁镇面前。
“娘娘备下了酒菜,想请万岁同席共饮,喝杯离别酒。”
朱祁镇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了坤宁宫。
与他风雨同路十余载的皇后安静地坐在红木圆桌前,一如既往的淡然从容,脸上没有丝毫怨念,唇边噙着如沐春风的笑意:
“万岁,你来啦。”
他鼻子一酸,心里极不是滋味:
“你受苦了。”
“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她淡淡笑道,“当年妾跪在神像前许下过愿望,只要你能平安回来,妾愿受尽世间一切苦楚。”
“我知道。”他在她对面坐下,“你日夜祈求,再困再倦也只是就地稍卧,不肯上床歇息。你的眼睛你的腿,就是这样落下了病,可你毫不介意,还拒绝诊疗,因为你认为,这是上天要你付出的代价。只有你受足了罪,它才会放我归来。”
“妾的心愿已了,如今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妾不会放在心上,万岁也不必放在心上。来,用膳吧。”
晶儿为他们各自斟了杯酒,又为钱皇后的碟中夹了些菜品后,退至一侧。
白玉双螭耳杯紧紧握在掌心中,他沉吟片刻,道:
“绿竹已经跟我说了,野猫袭击,是她在香囊里误放了薄荷草所致。那猫头鹰嘛,约莫也是巧合,被人拿来做了文章。”
夹菜的筷子微微一顿,她浅笑道:
“她既和万岁讲了,那定然是无心的。”
“只是——”他一脸为难,“我若明言命格之说乃无稽之谈,又恐波及到太后,她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实不好——”
“妾懂。”她微笑打断,“万岁实有苦衷,母子情分自是伤不得。紫禁城也好,白云观也罢,心安身即安,妾会照顾好自己的。”
“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言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出于强烈的心理愧疚,当晚他没有离开,选择了留宿。
第二日清晨,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自上方传来。
正在更衣的朱祁镇好奇问道:“什么鸟叫的这么欢实?”
晶儿笑答:“回万岁,是喜鹊。也不知怎地,今日一早,好多喜鹊落在房顶上,在那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