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英觉得很吵,但睁不开眼睛,眼前还是模糊不清的,耳边响起沉重的击打声,似是有谁在敲击眼前的铁栏杆。
“喂!戚将军?”不止一个人的嗓音,七嘴八舌显得有些杂乱,“哎,孟大人您来了。”
听得那位孟大人,有些暴戾的语气,“嘁,宁王都没了,还将军将军个屁……戚英醒了么?醒了还不去回禀陛下!”
头很重,脑门发着痛。戚英喉咙是苦干的,浑身上下没有知觉,费劲动了动胳膊,听到了手铐的声音。
天牢,这里是天牢。
自古绝情是帝王,李珏果真骗了他,黎州城信誓旦旦地说既往不咎,结果掉头来就把他关了天牢。戚英居然还真的信了他,现在才晓得只怕他在城墙上是脚滑。
“带出来,审!”
两个大汉进来,将戚英架了起来拖着走,比他小腿粗的脚铐垂着,他膝盖以下的腿就在地上磨。鼻间的腥味弥漫,腐朽、绝望、死亡,嗅觉提醒着戚英,他现在是仍是叛军首领,抗军宁王的羽翼。
——什么既往不咎,果然登基新帝最爱画饼和放屁。
戚英被栓在了镐架上,旁边的狱官左手捏着长棍,右手掂了掂手里瓢。堂上的孟正堂扣了扣桌板,一泼冷水拉了他的思绪回来,他说:“败贼宁王何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
“我、我不知道。”戚英真的不知道。
信州一战,他全程失联,被一个破地图诓上尤山,五千戚家军连鬼影都没见着,白白在里头浪费了半日时间。而后他们再回到信州城,便只见到了死伤惨重、尸骇遍地,这才晓得宁王大败给了瑜王,连名声显赫的戚老将军也死在了战场上。
没有援军、没有退路,成了为帝王,败了为草寇,这就是一场夺嫡之争!戚家本意就是要辅助李挚上位,商定不管那密诏传的是谁,要做的便是那抗旨的逆贼。
事实上根本没有密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一句不知道,一记闷棍砸下后脑,戚英意识混沌,眼前出现无边的沙漠。
他爹一头白发,身披战甲手持刀,满目疮痍,脸上被岁月凿出沟壑,刀锋余辉在落日下闪烁。“戚家三代都在关外,吃了四十年的沙子,太想要卸甲归田和一个安稳日子了。”
戚英点头,他听爹的话,心头暗暗立誓,那年他才五岁。
戚津一笑,几分欣慰几分心疼,“连山啊,爹是不想你以后,你的后代以后,还要在这大漠苦熬过活。”
“嗯嗯。”戚英眨着眼睛,“所以阿妹才去了汴京么?”
“对,等你长大了,你可以去寻她了。”戚津摸摸他的头,“汴京城,可是个好地方。”
不、不是!这里是豺狼窝、毒蛇巢。
戚英吃痛一声,后背又换了个人来打,纵使他身经百战,也架不住这样不间断的攻击。
他支支吾吾道:“我只晓得李挚北上逃去。”
孟正堂大喝:“北上?北上有八州,北上有燕丹、有高丽!要去哪里找他一个李挚。给我继续打!打到他想起来为止!”
戚英摇头,费力地呕着血,好呼吸一些。眼睛看得清了,他脑子浑浑噩噩,像是又回到信州那个夜里。
狼烟已灭,冷风哭嚎,天地间只有死人的味道。戚英在尸体堆里翻找,他咬牙含着泪、不能哭出声来,终于找到了戚津。“爹,为什么是李挚?为什么不是李珏?”
戚津倒在血泊中,脸上有马蹄印,眼珠子都被踏烂了只,背后和腹部是密密麻麻的箭。原来他爹多好强,中了断剑也要坐着拔,死的时候竟也那么难看。
戚英抱着他,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为什么是他?爹,你告诉我,我们是不是选错了人……”
“爹,我们是不是错了?”
可惜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不能回答。
“回答!说话!”戚英已恍惚许久,审问的人也渐渐失去了耐心,拍着桌吼道:“信州潍水兵败后,你率领戚家军五千人,自信州一路北上至黎州,前后行径不过十五日,却在黎州城调息了半月有余,你敢说不是在为宁王争取时间?!”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戚老将军忠心护主,用血肉替宁王开辟了一条生路,戚英只晓得父亲遍体鳞伤的死状,他赶去得晚了,连宁王的影子都没抓着。
戚英说不出话,喉咙被堵住了,血不断地从嘴里溢出来。他掀开眼皮看向一方的走廊,黑黝黝的,传出声微弱的叹息声,像是替他哀悯一句命运的无常。
那审问的孟大人怒了,正要示意狱官再动刑,黑走廊里走出一人,那太监穿着深绯的圆领服,是瑜王打小身边的黄德海。
“够了,别打死了,陛下还留着他有用。”他捏着张纸,递给了那审问的大人。
得空喘息,戚英听得那太监铿锵置地的嗓音:“陛下恩典,虽然你戚家协助宁王谋逆,但念在你老子守关多年有功,这里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死,戚家军活。要么你活,戚家军死。”
戚家军有整整五千人!
他何德何能,以一监下囚的身份去决则他人生死?戚英犹如被剥削了魂魄般失神。
黄德海漫不经心,梳着手上的拂尘,说道:“戚将军,我还尊称您一句戚将军。奉劝你别怪陛下狠心,要怪就怪你老子是匹狼,在边塞生了根扎得深,戚家军是左膀右臂,却偏不能给陛下如虎添翼。你是戚津养的小狼崽,你说一他们不敢说二,你有这个资格决定他们的生死。”
戚英语气无力,满是抗拒,“我没有资格。”
他做不了这个决定,戚家军虽不是真正的戚家人,要么发配要么充军来的,但久年离乡大都在关外成了家,戚老将军体恤将士把他们当家人对待,这些个兵没有他戚家的姓也有他戚家的魂。
是家人,怎么能让家人替自己死?
他们还有兄弟、妻子、儿子、女儿,戚英混沌地想着,而自己……他父亲在关外手握兵权,母亲便作了质子留在京城,走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戚姝,结果后来竟也难产去世,他只有那还未曾出阁的妹妹了。
却连面都未曾见过。
“皇上口谕已下,这由不得你不愿意!选!”那审讯的孟大人拍案板,将那张轻飘飘的纸给扔下来,飘到戚英的跟前来:大意是戚家谋划逆反的认罪书。
比毛还轻的纸,却挂着比山重的罪,压得戚英喘不过气来。认了,罪名都是戚家头上,那么戚家军改头换面还可以活。
认了吧,戚英劝服了自己。
他也累了,觉得眼皮好乏,就想好好地睡一觉,伸出了指尖去摁手印,如梦话般温柔昵喃道:“我死,我死,让我死。”
风云骤变,乌云散去,汴京下了三月的阴雨停了,如这场席卷大梁的政变般终于结束。
大理寺卿孟正堂觐见,将罪状书摆上了勤正殿,两日没阖眼的新帝没搁笔,斜了一眼,白纸上的一点血红分外刺眼。
令他意外的是,宁王下落戚英也不知道。
但不出李珏所料,戚英要用自己的命,替五千戚家军死。
新帝揉着疲乏的眉,将那纸捏做一团扔开,头也不抬地回了孟正堂:“就让他死。”
他戚英是匹好狼,可却跟自己隔了杀父之仇,这样狼即便真为己所用了,恐怕半夜爬起来也会发现獠牙,李珏对这种祸患的命一向不怜惜。
光禄大夫何必安凑巧也在,一听这消息也只得戚声不语,心里直道可怜啊可怜。
“陛下,他是戚英,旧臣之子。”出了天牢的孟正堂显得多了些人情,他苦口婆心地劝谏新帝道:“戚老将军虽不在京中任职,但这么多年来人望声望俱在,您刚刚登基便清理旧臣亲眷,恐失人心啊。”
人心?李珏微微蹙眉,不喜孟正堂这套说辞,他心说人心就是审时度势、见风使舵。
“哼,旧臣?旧臣已死!”何必安借着机会奉承道:“咱们都是陛下的纯臣,哪里还来的旧臣一说。”
李珏搁了笔,不怒自威,指关节扣着桌面:“戚老将死了,宁王逆党迟迟没能抓到,他戚英必须认罪伏诛!否则这三个月来的乱局,难不成算在朕的头上,说朕弑父杀兄谋逆篡位吗?”
孟正堂大骇,跪下磕头请罪,“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只是若要留戚家军五千人,在关外潇洒惯了的野汉子些,该如何收编呐?”
何必安拿了帖子出来,“陛下,臣就是为此而来。镇军大将冯广川与我上书,说是这戚家军很是不服管教,已在屯兵校场跟御林军斗殴好几次了,近期关押了位名为安楼的刺头才消停些,但他们还是太过随心所欲目无法纪了,真要收编恐怕冯老将军和御林军也要有所怨言。”
听他说得有理,李珏换位思考,“等等,留着戚英一条命不好,留着戚家军也是五千口粮,还要花财力和物力去笼络他们,这笔买卖不划算。”
孟正堂厉声:“陛下不能放他们回去!尤其是戚英,戚家军再怎么跋扈,也是无将之士不足为惧,可戚英再怎么也是一军统帅的副将。”而后又感叹,“唉,也真是可惜,戚家儿郎有风骨,宁可跳城赴死也不事二主,还苦了陛下求贤若渴竟舍身去救他。”
“咳咳。”何必安偷瞄一眼李珏,“孟大人不要胡言,陛下怎会拿自己的龙体救一罪臣,只是黎川城城门年久失修局部塌方罢了。”
“黎川城的刺使该换换了。”李珏点头,心道这何必安果然懂事,给自己找的借口都那么好听。
他再想起那日的冲动,觉得后背还隐隐作痛,竟硬生生的被压断了根肋骨,到现在都还需包扎继续上药,想不到他戚英看似清瘦重量却分毫不小。
李珏提笔,在桌面的地图上画圈,“宁王下落不明,恐怕是去了关外。朕也觉得戚英该死,好歹是五千能提刀善枪的将士,为他一个人送命也未免太不值当。”
可戚英和戚家军同时留不得,必须选一个斩草除根。
他思量片刻,下了决断,铿锵有力道:“戚家军遣散,剥除所有军官头衔,分配流放至各地,如有违抗就地杀无赦。戚英打入罪人监,折断双腿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出来。”
“不,不了杀么?”孟正堂疑问。
何必安了了桩事,伤怀感慨道:“如此境地,与杀了又何异。”
李珏顿笔抬头,双目阴羁:“不杀,留着戚英的命,说不准什么时候他想通了,也就知道了宁王的下落。”
他不信戚英,一条宁可为了主子去死的狗,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家主子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