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
时届上巳,暖阳和风,街巷人涌,百姓新衣含笑,孩童嬉闹。
曲水滨,雅士列座,流觞赋诗,酒肆茶馆满座,茶香酒暖人欢。河畔柳柔,戏台歌舞妙,观者喝彩。邺城沉浸气氛,居民欢庆祈愿。
公主府前。
侍女仆从们来来往往地将一箱箱满载着公主出行必备物什的行李搬运至马车之上。徐翎生神色威严地在一旁指挥调度,洪亮的声音穿透嘈杂,确保这繁杂的准备事宜有条不紊地推进。
那位备受争议的重明公主,身着一身天水碧的广身宽袖缓步而来。
府里所有的下人都齐聚于此,西苑的那些也都到了。姜烨到的时候见到了几张之前没见过的脸。也不知道他们来干嘛,她可不信这些人有这么好心来送她。
只有裴渊和柳柏夷见她来朝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其他人姜烨只当看不见。
姜烨径直走到裴渊面前:“你的行李呢?”
裴渊道:“回殿下,已经装车了。”
姜烨点头,转身又对柳柏夷道:“张行简怎么样了?”
柳柏夷低头见礼目不斜视:“敬之兄已性命无虞,但此番重伤,筋骨皆损,气血大亏,需徐徐调养。”
柳柏夷每说一个字,姜烨就觉得周围的空气冷一分,她有些后悔问起张行简了,暗处有两道带着憎恶的目光直射向她,只觉如芒刺背,只想赶紧出发。
姜烨肌肉紧绷,僵直着身子对柳柏夷说:“这段时间就劳烦你多多照看了。”
说罢便抬腿要走,奈何天不遂人愿,那两道带着实质的目光由远及近。
“殿下稍慢”,那声音透着一股咬牙切齿:“齐映与您同去。”是那天在张行简房间里指着她鼻子骂到她狗血淋头的那位暴脾气公子哥儿。
姜烨原本看见他就头疼,听见他这么说更是一脸问号:“你要和我一起去?”
见姜烨面带异色地望着他,齐映站到了裴渊身前严辞厉色地澄清:“本公子担心裴兄安危,不放心他与你同行。”
姜烨一噎,脑子里都是张行简血肉模糊的身体和他青白枯槁的脸,她有苦说不出。
“那他呢?”姜烨用下巴指了指齐映的旁边。
齐映拉过易重,“他自然一起!”他站在易重身后,“易公子武功高强,若你乱来,必叫你好看!”颇有种狐假虎威的气势。
本来被迫去江南就烦,加上这两个一看就不是善茬的主子更烦了。姜烨刚想开口拒绝他们一起,又有一道凉气逼人的声音响起:“殿下,多一个不多,杜某也想同行。”
人无语到了极点说话就会不过脑子,姜烨几乎脱口而出:“你又是哪位?”
杜陟闻言表情瞬间扭曲:“殿下真是好记性,三个月前才将杜某抬进这座公主府,这么快便忘了。”
姜烨看着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没忍住往后退了半步。她说是哪里冒冷气呢,原来源头在这尊黑脸阎王这里。
抬进公主府?姜烨注意到了这个用词,难不成还是像纳妾那般将他用轿子抬进来的?她看着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又被他那身气势逼得退了一步,心想那确实是有些过分了。
正当姜烨不知道怎么拒绝时,裴渊开口了:“杜公子乃兵部尚书之子,如若同行,此去江南许能为协调当地乡兵出力。”
“再者——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齐家乃四大世家之一,水患难阻,若能联合当地世家豪绅之力,能更好地解决此事。齐小公子若能一起去,亦无坏处。”
裴渊说完便看向姜烨:“殿下,天色不早,该出发了。”
一段话说得冠冕堂皇,根本没有给姜烨拒绝的机会。最终姜烨败下阵来,她自顾自地上了马车,算是默许了。
姜烨在心底默念这些人的名字:裴渊、齐映、易重、杜陟,还有一个暗影司指挥使尹枢。她对这次的南下之行充满了担忧,只希望那些人别挟私报复,给她使绊子。
她撩开帘子看了眼窗外,齐映跟着裴渊上了同一辆马车,易重和杜陟骑马分立两侧。姜烨左右看了一圈没看到尹枢,便跟候立在车边的落霜低声打听:“落霜,看到那位指挥使大人了吗?”
还没等落霜回答,车队前便有一人调转马头向姜烨的车驾而来,那匹气宇轩昂的黑马之上的正是尹枢:“殿下找我?”
姜烨看着那张面具一时有些语塞:“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你?”
“回殿下,臣自幼习武,耳力稍愈常人。”尹枢在马上抱拳行礼,不卑不亢。
看来以后背地里说他们坏话得注意着点了,姜烨看了看天色、又看向尹枢:“时间不早了,出发吧。”
尹枢领命前行,车队整装待发,只听指挥使大人一声令下:“启程——”与此同时姜烨听到了几声悠扬的鸟鸣。那鸟鸣婉转清越,姜烨有些好奇是什么鸟儿,车队缓缓前行,她掀开帘子朝天上看了一圈,连只麻雀也没见到。
虽然没见到鸟儿,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其他地吸引了。
正值三月初三上巳节。
街巷之中,人潮涌动,恰似春日里奔涌的暖流,重明公主的车队从百姓中穿行而过。
人群之中小童嬉闹玩笑,身着崭新的衣裳的百姓面带盈盈笑意。河边的酒肆与茶馆亦是座无虚席,茶香袅袅、酒暖飘香。不远处的戏台之上,歌舞曼妙,一举一动皆韵味无穷。彼时的邺城,处处弥漫着浓郁的节日氛围。
姜烨坐在马车里,看着安居乐业的百姓,看着这番平和安宁的景象,深深动容。
她想,如果是辅佐这样一个君王,帮她铲除异己、助她稳固权力、为她挡住虎狼环伺和阴谋诡计,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重明公主的车队刚行出邺城,正巧碰上城外不远处的驿站有八百里加急的信使换马。
“殿下,八百里急报。”尹枢和送信的将士交谈完毕便跨马快速行至姜烨的车驾前,“嘉万运河广陵一带水线现已涨了五尺,江南雨势不绝,恐有大灾。”
姜烨看着那匹驿马自她眼前飞驰而过奔向身后的皇城,眼皮莫名的跳了下。
她是昨天早上进的宫,上一封急报是前天晚上到的,才过去一天两夜,运河水线就又涨了两尺。江南路远,算算时间也就是说上一封急报还没到达皇城,下一封就又发出了。
就算她再怎么没概念,也知道江南情势无比危急。姜烨压下心中的不安问道:“按照车队的速度,多久能到广陵?”
眼下广陵的情况最危,姜烨打算先去那里。
“十日左右。”裴渊听到了动静,下了马车向她这边走来,他神色凝重:“殿下,车队太慢了。”姜烨跳下马车前后望了眼,她手扶车辕看着这支长长的车队有些无力,早知道就轻装简行了。
但是……
车队大半都是朝廷拨下的赈灾粮,以防水灾严重无粮可用,昨夜刚从国库粮仓里紧急调出来。姜烨看着那十几车的救命粮食深感责任重大。受灾之后,灾区补给往往是很大一个问题,这些救命粮无论如何都要安全送到。
嘉万运河水线暴涨,眼下火烧眉毛也需要有人去主持大局。
她转头看向尹枢:“如若轻装简行,到广陵需要多久?”
姜烨目光灼灼,尹枢对上她的眼神心下一凛,垂眸回道:“轻装简行,沿途驿站更换马匹,两三日能到,”他顿了顿,抬头对上姜烨的眼睛坚定道:“若日夜兼程,最快一天一夜就能赶到。”
“好!”
姜烨深吸了口气转头吩咐,“落霜,你带着所有护卫护送粮食用最快的速度赶去广陵。”
“尹大人,挑几匹好马我们先行出发。”
她从上至下扫视了眼裴渊,有些犹豫:“裴公子,日夜兼程骑马赶路,你的身体受得住吗?”不是姜烨看不起人,裴渊一个文弱书生,唇色浅淡、下盘虚浮、身形瘦削,看起来没比柳柏夷那个病秧子好上几分。
但他懂一些治水之策,不去不行。或许还因为他是太学的夫子,姜烨对他的学识莫名就很信任。
裴渊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姜烨会关心他的身体,他抬手作揖宽慰道:“谢殿下挂心,裴某定不会拖殿下后腿。”
事态紧急,容不得姜烨多想。
南下车队的马匹被精心挑选过,个个膘肥体壮,尹枢优中选优挑了几匹上乘马。姜烨上马坐定,心中对裴渊有些担忧,转身看过去,却见他也利落地翻身上马,不免惊奇。
裴渊感受到姜烨的目光,开口解释:“裴某自幼修习君子六艺,骑术尚佳。”
……好吧,倒是小看他了。
齐映、易重、杜陟三人听见动静早就在一旁看着,听说他们要先行一步,几人使了个眼色,都挑了匹马准备跟着一起。
此时见他们准备出发,纷纷牵了马站出来。齐映开口:“我们也去。”他看了一眼裴渊对着姜烨道:“裴兄与你一起我不放心。”或许是当下情势严峻,齐映说这话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姜烨皱眉,她真服了,这几个人怎么什么热闹都要凑。就算对她再怎么不放心,灾难面前,她也没心思对裴渊做什么出格的事。不至于步步紧逼把她想得这么脏吧。
江南水情火烧眉毛,这几位爷还在这担心这怀疑那,拖延姜烨出发的时间。
她真的有些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