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赴丹霄 第2章 第 2 章

柏夷公子是今上给她安排的医官。

她从小住在宫里，膳食有专人负责、有太监近侍试毒布菜，自从三年前及笄，她赐府出宫，在膳食上少了许多讲究。据说一年前的一个晚上，姜烨正用着饭，突然七窍流血倒在了饭桌上，急传太医院当值太医，太医院束手无策，最后把轮休的柳柏夷薅起来，银针放血灌汤喂药，医治了三天三夜，差点没救过来。

这件事闹得太大，女帝震怒，亲手将公主府里上上下下的侍从都换了一遍，当日值守的厨子和侍女全部赐死。柏夷公子就是那个时候进入公主府的。

柏夷公子柳柏夷，工部尚书幼子，因先天体弱、心口残缺，被送往国师府静养，后由老国师送往江湖神医李幼一处抚养长大。

柳柏夷本该早夭，却平安无事的活到了二十多岁。

据说他天资聪颖，在神医谷二十多年，净得李神医真传。

他虽先天有缺，在李神医的教导下已可自医，父母年华已逝，便想回到他们身边尽孝。回到邺城之后，老国师向女帝举荐，柳柏夷便入了太医院挂职。

一年前的中毒事件之后，女帝直接把柳柏夷送进了公主府，让他成了姜烨的专属医官，负责姜烨的身体和饮食无虞。

姜烨几乎不生病，医官大人渐渐地成为了她的“试毒”。

也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进入膳厅就见柳柏夷立在桌边等她，一袭青衫衬的他因心疾没有血色的皮肤更加苍白，身体薄的和纸片一样，像是路过带起的风都能把他吹散了。

柳柏夷拱手见礼，姜烨醒来后第一次见他，好奇的打量了两眼便微微颔首落座了。他也不多话，捏起早就备好的银针依次试毒。

今天的菜没有问题。

“等等”，姜烨拿起筷子刚要夹菜就被柳柏夷开口打断，他疾走上前呼吸微促，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隔着布料抽走了她手里的筷子。他转身将筷子伸进一旁净手的瓷盘里搅了搅，拿出银针探入，只一瞬，针身变黑，在光下隐约还泛着蓝光。

他低头闻了闻：“是山菅兰”。

“这是什么毒，老奴从来没有听说过？”管家面色如常地接过那枚银针仔细看了看，再用手帕仔细包好。

......嗯？姜烨微微挑眉。

怎么大家都对饭菜有毒这件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此毒是由一种叶片形似兰花的草药制成，毒性尤强，生食可引致腹泻、食欲不振及精神不济，过量可致人呼吸困难而死。”柳柏夷面色严肃。

“但处理过后，其叶可治蛇伤、根状茎可治腹痛、磨成粉状外敷可治脓肿等疾病，茎和叶捣汁，对治理鼠患有奇效。”

他顿了顿。“这种草主要分布于西南瘴气弥散之地。”

柳柏夷和管家看了一眼姜烨，又对视了一眼，便眼观鼻、鼻观心的闭上了嘴。

屋子里的气氛凝滞了。侍从更是大气也不敢出。西南之地，指向太过明显了。今上的母后、先皇生前曾经最宠爱的妃子、当今的西宫太后，便是西南人士。

西宫太后公仪昭年轻时惊才绝艳、天资聪颖。通过宫女应试一途做了女官，在职期间恪尽职守、聪慧机警、多次立功得见天颜，深受年轻天子的欣赏器重。

又因容貌甚佳、才情卓著，被天子收入后宫。

那女子无背景无根基，因为独特的眼界和不俗谈吐荣宠极盛，短短几年就晋升为贵妃。

但公仪昭从小于西南瘴气之地长大，影响了根本，失去了生育之力，入宫多年未有一子。天子怜爱，将幼年丧母的四公主放在她身边教养。没过几年，二皇子资质甚佳开始在学业上崭露头角，新生的小公主、也就是姜烨聪明可爱。后宫新人娇妍，渐渐地便对公仪昭的宠爱日渐式微，慢慢被天家冷落。

宫中流传公仪昭因落差太大，接受不了宠爱尽失、心生怨念，对皇后一脉心生怨恨，所以这些年没少给他们找不痛快。

此事坊间亦有流传的版本。

姜烨本人却没有什么反应，她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新的象牙筷便吃了起来。

西南之地怎么了？她脑子里没有相关的记忆，姜烨有些无语，这些人怎么老爱说话说一半啊？

斟酌了一下，她还是不打算问了：“徐伯，你看着处理。”从头至尾端着没露出什么过多的情绪。

徐翎生应了之后便退下了。

“柏夷公子，坐下一起用吧。”姜烨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有意拉拢柳柏夷。

神医谷弟子，这种一听就很厉害的奶妈，搞好关系总是没错的。姜烨在心里打着算盘，说不定还能套出一点她目前不知道的信息。

柳柏夷本还在想用什么理由也告辞退下，冷不丁被姜烨这句话吓了一跳。

他很有些为难，“殿下，这...不合规矩....”

柳柏夷：？？？

不是，这五公主什么意思？

新晋的探花郎刚入府没多久就厌了？现在不会对他感兴趣了吧？

还未等他说下去，却早有侍从伶俐的备好了碗筷。

姜烨给他递了个眼神，柳柏夷期期艾艾却不敢耽搁，提心吊胆的入座了。

一年多了，这还是第一次和五公主同席用餐。

传闻五公主不学无术、喜好男色、飞扬跋扈。柳柏夷原本还不信，虽是公主但也只是一个小姑娘，再荒唐能荒唐到哪里去。等他一年前中毒事件入公主府之后，见到那零零总总被掳来的俊俏公子终于对公主的荒淫无度感到惊骇。

实在是太过荒唐！

以至于入府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从心底里瞧不上这个五公主。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又渐渐开始疑惑。

在他入府的这一年里，从未见过公主踏入那些院子一步，把人抢进府后像是就再也不管了，也从未见她夜夜笙歌、耽于酒色。只除了脾气不好，下人犯错总是苛责太过。

柳柏夷居住的院子离公主的寝卧相近，因此公主的一举一动几乎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经常能在晨昏之时看到公主去后院练功，有时拎着长剑、有时挎着短刀、有时又提着银枪。和坊间传言的不学无术、喜好男色几乎沾不上边。

他想到西宫太后和公主的传言，猜测是太后派人传出的谣言，旨在让公主或者说先皇嫡长一脉身败名裂。

但是府上那些公子确实又是公主自己抢回来的......

他看不懂。

他捏着筷子小心翼翼的下筷，边吃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敢抬头看姜烨、也不敢伸手夹远处的菜，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姜烨有人陪着吃饭，胃口大开，等她终于吃好柳柏夷忙随她一同放了筷。见他落筷，姜烨抬头看着他道：“柏夷公子也吃好了？”

柳柏夷胡乱点了点头，“回殿下，微臣吃好了。”

他没吃好......

在姜烨面前好像连咀嚼都变得困难，这顿饭他吃的战战兢兢，也就才刚垫了肚子。他有些紧张，总觉得姜烨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可别是要他夜宿侍寝吧......

果然，姜烨开口了。

“怎么吃的这样少，我看你都没怎么动筷。”

“回殿下，微臣近日脾胃虚弱，食欲欠佳。”柳柏夷随口诌了一个理由。

“落霜，那这几日让厨房准备一些养脾健胃的吃食。”

侍女欠身应下。

“从今以后，你便和我一同用餐。”

柳柏夷大脑空白了一瞬，慌忙起身：“殿下，这不合规矩。”

公主真对他有意思？？？

“不合哪门子的规矩？”

姜烨不等他回答紧接着道：“就这么定了。”

柳柏夷脸都憋红了，看着姜烨自顾自离开的背影，说不出一句话。

他还能说什么？

这是公主府，姜烨就是最大的规矩。

府内那几位公子不乏有出生名门世家的，甚至还有一位今年钦赐的当朝探花郎。

探花郎入府，弹劾公主的奏疏雪片一样的飞往太极殿，全部石沉大海。

五公主极受恩宠，她封号“重明”，取自传说中的神兽“重明鸟”，神鸟勇敢坚毅、辟邪消灾。五公主还年幼时就深受先皇宠爱，“重明”一词就是为人父母对爱女的殷殷期盼。

女帝登基之后对她的宠爱比起先皇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连邺城的三岁小童都知道，天子对重明公主溺爱，如果姜烨想要，便是天上的星星、水中的月亮天子都会想办法捧到她面前。

何况他区区一个柳柏夷。

柳柏夷浑浑噩噩的回了自己的寝院，坐在桌案旁，那册被翻开的医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医书上的文字落进他的眼里，明晃晃的全部变成了‘侍寝’这两个大字。

难不成真要清誉不保......

这几年心疾才稳定下来，父母还没尽孝，一年前冠礼刚过就入了公主府、至今还未议亲，他大好年华还未开始，就要被埋葬在公主府中......

柳柏夷未感凄凉，他有些迷茫和后悔，或许当年就不该回邺城，家中还有兄姐，他就该在神医谷跟着师父学医救人过完一生。

那扇对着公主寝卧的窗户开着，他不自觉的抬头看向窗外，盯着那座寝卧发了呆。

一阵风透过窗户吹进了屋子。

桌上那册《伤寒论》被风翻起了几页，烛光摇摆，衬的那人的肤色苍白到几近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