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喉咙和鼻腔一片腥辣,强忍着刺痛感用力往外咳水。
喘过来气后,她保持姿势不动,眯着眼悄悄打量,感觉自己好像是在一个怀抱里?
黑影看到她没死,把她平放在地面上就要离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突然摁住。
他僵了一下,回头就看到方才奄奄一息的人已经撑起半个身子,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
薛云肆无忌惮打量着他的脸,那是一张清俊冷毅的面孔,额前发丝还沾着水珠黏在眉尾。他幽黑的眼眸在倒映出她时飞快地闪过一丝惊异,然后立刻偏头躲闪。
他偏头的动作还扯动着脖子上一条黑绳,薛云这才发现他胸口垂挂着半片乌漆嘛黑的面具,看样子是在湖中被水流冲散的。
他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的样子?
薛云死死攥住他的手腕:“你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
他没说话,用力一扯就挣开了她的手,薛云被带着往前踉跄了一下扑在地上。
她看到他腰间别着一把长剑,柄与鞘之间露出一截剑刃缝隙闪着阴冷的银光。
“果然你是,银剑男!你携带武器穿梭于皇宫之中,究竟有何企图?!”
“淫.......?”他愣了一下,嘴角抽了抽,然后转头就走。
薛云又问:“谁派你来的?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却一言不发,飞快地窜进树丛里,还被突出来的树杈勾破了袖子上的一条布,有点像落荒而逃。
薛云冲着他的背影不甘心地大喊:“喂!回去告诉你的主人,让她不论何事大可当面与我谈论,不必搞这些阴森手段!”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湖边很快再次归于寂静。
薛云叹了口气,撑着湿漉漉沉重的身子爬起来,一路发着抖往西北走,一直走到一颗大石头上坐下。
半炷香之后,曼萝抱着一张绒裘斗篷赶过来。
她手忙脚乱裹住蜷缩成一团的薛云,欲哭无泪地问:“主子,您这是到底搞的什么名堂啊,让我赶在戍时前带着狐裘来云镜湖西北角接您,现在又一副落汤鸡的模样......这要是被李嬷嬷知道了......”
薛云紧紧扒拉着狐裘边角,哆嗦着安慰她:“没事儿,就是天寒怕冷让你备着厚衣,没想到又脚滑掉湖里了。等我晾干一点儿咱再回去啊,李嬷嬷不会发现的。”
*
这一次跳湖计划没有探出银剑男的身世,但至少可以确定,他、或者说他的主子,对自己没有杀意。
这是在哪儿,这可是在戒备森严的皇宫里啊!银剑男能如履平地地在后宫穿行,可见他的武功多么深不可测,也可见他背后主人的势力多么深不可测。
她一个刚进宫的小才人又能对这种大人物有什么利用价值?
事到如今,薛云只能期待他把她的话带到,请那位大人物打开天窗说亮话。
薛云回到寝殿,仓促地泡了个热水澡回了回暖就上床睡觉了。
深夜丑时,嘉延宫主殿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婢女的凄厉叫喊声,刺耳地划破寂静。
“娘娘!娘娘——”
薛云惊醒,匆匆扯了件外袍就走出殿外。
只见柳昭仪居住的主殿灯火明亮,太监和宫女踏着焦急的步子进进出出,时不时有染着鲜血的白布和水盆被端出来。
“传太医!”
“快去禀报陛下!”
眼前的忙乱景象看得人心如擂鼓,曼萝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主子,奴婢方才问过主殿的嬷嬷,说是昭仪娘娘......胎象不妙。”
“怎么会这样?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薛云皱眉。
曼萝摇摇头,神情很是担忧:“奴婢也不知,主子,此事来得实在怪异......会不会波及到咱们呀?”
薛云拍了拍她:“不必紧张,先静观其变吧。”
须臾,皇帝和宸妃率先赶到,其余嫔妃们也都陆续闻讯而来。
这是选秀之后薛云第二次见到皇帝萧稷,他箭步冲进柳昭仪屋中,薛云跪在地上只看见眼前划过一片明黄色的龙袍衣角。
众人战战兢兢地在院子里等候,很快有一位年迈长须的老太医佝着身子跑出来,跪在宸妃面前禀报:“柳昭仪的孩子......没了。”
薛云心脏一紧,说不清是为短暂相处十几天的柳昭仪感到痛心,还是为她自己不妙的处境感到担忧。
萧稷沉重地从屋中走了出来,他脸上阴云密布,锐利的眉眼慢慢扫过院中众人。
“太医说,柳昭仪小产,是因膳食中被人下了乌虞花毒。”
宸妃立即跪地:“陛下息怒!柳昭仪的膳食是都臣妾每日亲自督人筹备后送去嘉延宫的,竟还是被有心人钻了空子......此事是臣妾的失职,请陛下容许臣妾查明真相,还柳妹妹一个公道。”
萧稷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默许,宸妃立刻召来仪嫔身边的婢女蓉香审问:“膳食到了嘉延宫内,都有何人经手过?”
蓉香抽噎着答道:“回宸妃娘娘,您送来的食盒,都是奴婢亲自接手带回屋的,从没敢让其他奴才碰过......奴婢,奴婢自己是万万不可能伤害我家娘娘的啊......”
蓉香是柳昭仪从家中带进宫的侍女,宸妃也没对她多作怀疑,接着问:“你家娘娘用膳之时,除了你还有谁有机会接近饭菜?”
蓉香茫然片刻,随后好像想起些什么,迟疑地看向了薛云的方向:“这些天,娘娘一个人待得无趣,又总没有胃口,就邀同宫的丽贵人和云才人一同用膳,但......”
她话还没说完,宸妃凤眸一凛:“哦?丽贵人、云才人,关于乌虞花毒,你们可知道些什么?”
薛云还未来得及出声,丽贵人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回娘娘,臣妾不知啊!臣妾根本没有听过什么乌虞花,也绝对不可能给柳昭仪下毒。”
宸妃威严的目光上下扫视一番,抬了抬手,下令道:“搜宫。”
她身后的几名太监和宫女立刻领命冲进嘉延宫的各间寝殿。
薛云在心底叹气,度秒如年地等待着。
她忽然发现丽贵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她似乎是紧张,又畏缩地不敢与自己正眼对视。
不会吧。
薛云一颗心越来越沉,不会真的在她寝殿里无中生有地搜出来什么东西吧。
——可惜,老天爷就是喜欢跟她开玩笑。
一个宫女抓着一小包鼓囊囊的布袋走出来:“娘娘,这是从云才人枕头底下搜出来的药粉。”
枕头底下......别太离谱。
太医接过布袋打开一查,当即确认这就是能致人滑胎的乌虞花毒。
“云才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皇嗣!”宸妃当即指着她厉声训斥。
萧稷也投过来一道森冷的目光:“是你做的?”他的眼神好像恨不得在她身上穿出一个窟窿给他孩子报仇。
薛云深吸一口气,端直跪地:“臣妾根本没有见过这个布袋,只可能是有人刻意放进臣妾屋中意图栽赃陷害。臣妾也没有任何理由毒害这个孩子,相反,若柳昭仪顺利诞下龙子,臣妾兴许还能沾着嘉延宫的福气多受些恩庇。”
“退一步万步讲,就算臣妾当真疯癫到胆敢谋害龙嗣,也不会选择这么漏洞百出的法子,还将罪证赤.裸.裸地藏在枕下等人来搜。”
一旁一直看戏的梅妃忽然幽幽地笑了声:“云才人还真是巧舌如簧啊,人证物证俱在还能大言不惭地颠倒黑白。”
“清者自清,究竟是谁颠倒黑白现在还未可知。再说,蓉香也没有看到臣妾亲手将毒药倒进仪嫔的饭菜里,这又谈何证据?”薛云说罢俯首在地:“请陛下、宸妃娘娘明察!还臣妾一个清白,也莫要让残害皇子的真凶逃之法外!”
宸妃凝眉审视着薛云,一时也不好定夺,她用目光询问皇帝的意思。
萧稷沉吟片刻,道:“既如此,就先将云才人幽禁于冷宫,后续交由宸妃深查下去。”
*
薛云被两个太监粗暴地押进冷宫,宫门重重一闭,萧瑟破败的院落在凄冷的夜风下更显幽暗。
薛云颓坐在冰凉的石凳上,仰头望着黑压压的天,不禁心中涌上悲楚。
没想到啊没想到,她才重生不到一个月,转眼又跌入没有活路的冰湖里了。
看来偏居一隅安稳度日的幻想是不现实的,被动的躲避只会引来更嚣张的欺压。
她如今的身份,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才人,甚至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过,她能对后宫里的谁造成一丁点威胁?幕后真凶选择嫁祸于她,除了因为她与柳昭仪亲近外,只怕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无依无靠好拿捏罢了。
可她又该怎么做,难道要她去争宠吗?去爬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以谋取一丝生机?
头顶的无星无月的夜幕像一张食人的深渊大口,狰狞又可怖。薛云第一次觉得在21世纪能够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是一件多么幸福又温暖的事。
她在冷硬的床板和潮湿的被褥中熬过了冷宫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太阳如常升起,她眼泪拌饭,用力咽下去几口酸涩的馒头菜叶果腹,就这样又度过了一个白日。
很快第二个夜晚、第三个白日......转瞬就到了第三个夜晚。
薛云心头笼罩的不详预感愈发浓烈——外面的皇帝和宸妃是不会查清真相然后放她出去了。
这让她如何甘心?一辈子困死在个阴冷之地又算什么,难道要成为冷宫历代冤魂怨鬼的一份子?
好可笑。
薛云怔忪间,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个荒诞的念头从她脑海中萌发。
那个人......他会不会还跟着自己?
虽然他被她跳湖诈了出来,但如果他的主子还让他继续跟着自己......
薛云眼睛一亮,这几乎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她跑到空旷的院子中央,环看一圈紧密屋檐和斑驳树影,试着压着嗓子喊了喊:
“喂?银剑男?你在吗?”她朝四周用力挥了挥手。
无人应答,可高处一抹剑光还是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薛云一笑,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般说道:“你不想被我看到你的脸,对吗?”
“为什么呢?我猜——因为你是某种类似暗卫的存在,一辈子只能隐姓埋名藏头遮尾活在暗影里,对吗?”
“可是我已经看到你的真面目了啊!我不仅记住了,还能画出来!横竖我在这辈子在冷宫里是出不去了,不如我就把你的脸画在纸上折成纸飞机飞得满皇宫都是,要么你就一剑杀了我,要么你就等着某一天你的主子捡到一只纸飞机拆开一看——”
“唰”的一声。
薛云感受到眼前划过一阵风,黑夜里瞬间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像是一座山突然砸到她面前。
她像是落水之人看到浮木一般激动地抓住他的双臂。
“银剑大哥!你终于肯出来了!”
他上半张脸带着一张玄黑面具,看不清表情,只听得见毫无温度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你到底想如何?”
薛云友好一笑:“我想跟你做笔交易。我叫薛云,你叫......?”
对面人冷漠地说:“知道我名字的人都死了。”
薛云:“.......”
“那算了,我直接说交易吧。很简单,只要你能帮我离开冷宫,我——”
她话没说完,却忽然感到喉咙一甜,下一秒竟直接吐出一口鲜血,喷溅在面前人的领口!
薛云觉得五脏六腑犹如瞬间被卡车碾过一般剧痛难忍。
她惊恐的余光扫过石桌上冰凉的饭餐,逐渐变得了然。
——呵,脏水泼到她身上还不够,还要让她死无对证才肯罢休。
在这个鬼地方真是人命比草还要轻贱啊。
薛云的手渐渐顺着他的小臂滑落,他把她软弱无力的腰揽在臂弯里,似乎在说着些是什么。但她耳边嗡鸣一片,眼底也变得模糊而昏暗,万事万物仿佛都在离她远去。
她的手好像还在求生的本能下无谓地抓扯着什么,他被扯开的衣领露出胸口一条狰狞扭曲的疤痕,像是死神扛着镰刀在冲她微笑。
好不甘心啊,她真的不想就这么死......
如果能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就好了......
她听到自己用残存的理智,一边咳血一边吃力地问他:“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看到他面具下透出悲悯的眼神,脑海里回荡着死前最后听到的两个字:“祁墨。”
*
“噗——”
薛云吐出一大口腥呛的湖水。
她像是诈尸一样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吓了祁墨一跳。
薛云茫然地转了转头,眼前是夜色下的宁静平和的云镜湖、坐在岸边浑身湿透的自己,和面具破裂一脸警惕的......祁墨。
她竟然真的又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