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神弄鬼,不是我的风格,是你的风格。”
流玥这话一点没错,装神弄鬼是慕容蓿的风格,且是慕容蓿给流玥捣乱时的一贯风格。
当年,宣华太后赐婚旨意下来,不高兴的除了慕容蓿,还有先王。他向来不待见流玥,时刻想要废了这个嫡长子。而太后赐婚,多多少少带有扶持之意,先王自然不乐意。恰逢少习关有疫病,先王就外派了流玥去处理。
少习关乃秦楚咽喉,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关城染疫是大事,处理得好,是流玥理当如此,而处理得不好,先王就有理由贬黜他。
因着赐婚之事,慕容蓿里外不是人,对流玥的怨念也越发得深。她琢磨透了先王的心思,于是就去捣乱了。
流玥和慕容蓿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慕辛夷。
当时,流玥听闻鬼医药炉的主人慕辛夷医术超绝,便三顾药庐将之请出了山。
慕容蓿呢?她先是阻挠慕辛夷出山,在慕辛夷出山之后,又在少习关装神弄鬼,言说疫病是不祥之人带来的,引导关城中戍卫的兵士和百姓驱逐不祥之人。
而这个不祥之人,指的就是慕辛夷。
流玥和慕辛夷一度被慕容蓿搅扰得束手无策。
这也是为什么慕辛夷一直看不惯慕容蓿的原因,这第一印象实在是糟糕透顶了。
慕容蓿还记得,那也是有史以来,流玥对她最凶的一次。
那时,他费了些时日逮住她,带她去看了病重的百姓和士兵,带她上了城墙,遥指对面的楚国,喝问:“慕容蓿,你长于深宫,身边尽是阿谀奉承之辈,他们皆以你之所喜为善,以你之所恶为恶,你可曾真正想过究竟何为善,何为恶,何为是,何为非?!你憎恶我,那是你我之私事,怎可牵扯旁人?且关城有疫,那是何等家国大事!我就问你,我秦守军皆病,若楚国举兵而来,少习关当如何?你想过吗!”
回想少习关种种,慕容蓿也觉得当时的自己太缺德,实在不能用“年少不知轻重”来开脱。
“既不是你,也不是我,那就是有一伙人在借着慕北芪生事。今日的婚礼,恐是不能善了。”慕容蓿遥望远方天色,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此时,黄昏已至,晚霞漫天。
前方隐隐约约传来笙竽之音。
是李游迎亲回来了。
流玥和慕容蓿一行四人重新回到了苦渡居大门口。
十七岁的李游驾马先行来到门口,然后与李无涯夫妇一起等着新娘车架。他身着玄端礼服,头戴爵弁,颀身玉立。与李无涯的温润斯文不同,尚余些稚气的李游自带一股英气。
瞧见李游,慕容蓿不知为何有些感慨。她转头问青鸾:“青鸾,我今年多大了?”
青鸾想了想:“您比奴婢年长四个春秋,如今二十有七。”
“二十七啊。”慕容蓿略带惆怅地重复了一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腕骨处的伤痕便又那样落入眼底,“白云苍狗,转瞬韶华已逝。若当年没有落入山崖,我也当如李游小儿这般英姿勃发吧。”
看着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李游,慕容蓿想到了自己空白的十二年。
她长于华阳宫,在流玥眼里就是一只始终被娇惯着的米虫。可就算她是一只米虫,也是一只有理想、有志向的米虫。她承先祖之志,袭安国侯之爵位,一直以来,也是以安邦定国为己任的。
十三岁那年,先王曾在岁首宫宴上问过她,希望将来如何。
她回答说:“愿掌三军,为大王扫平天下。”
先王听了,哈哈大笑,赞了一句“有乃父之风”,遂将鸠国宝剑纯钧赏给了她。
所有人都夸赞她,只有流玥嗤笑了一声,说她好高骛远。
想当年何等踌躇满志,却没想到韶华正盛时半死不活,差点躺板板。再次睁眼,已是废人一个,再没机会让流玥把“好高骛远”四个字塞回肚子里了。
念及此,慕容蓿怅然一叹。这一声叹息,无比悠长。
流玥听着那声叹息,眉头微微一拢。
“夫人……”青鸾有些担心地看了眼慕容蓿。
这些日子以来,慕容蓿表现得十分豁达,跟个没事人一样。可越这样,就越代表着,她将自己的难过深深地藏了起来。
女爵要是能好好哭一哭,就好了。青鸾如是想。
慕容蓿瞧见青鸾一脸忧心,将双手往袖子里一藏,笑了笑:“青鸾,你这是何表情?我不过瞧着李游年少英武,心有所动而已。不过,你也别担心,心动归心动,我这二十七岁的老牛是不会吃十七岁嫩草的。”
心动?您能不能不要直接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大王还在呢!青鸾瞪大了眼睛,腹诽。
虽然,慕容蓿这一通胡言乱语,听得她心惊胆颤,但心里的担忧倒是被一扫而空了。
“那夫人,你想吃什么样的草?多大的草?”封缭唯恐天下不乱,笑眯眯凑过来,问道。末了,他还偷偷看了眼流玥的脸色。
流玥面无表情,只是在听到慕容蓿夸赞李游“年少英武”时,嘴角微微耷拉下了一点弧度。
秦君心里不太是滋味。
慕容蓿瞥了眼封缭,凉凉地开口:“吃你坟头的草。”
封缭:“……”这是让他去死的意思吧?
几人闲聊间,新娘车架缓缓进入视野。
天色已昏昏。
新娘车架前,两列侍女提着灯款款而来。
山风习习,笙歌袅袅。
李游欣喜地上前,温言请新娘下车。
然而,车架里却没有动静。
李游再请,还是未见新娘出来。
李游疑惑,以为是新娘没听清,于是又高声请了一遍。
然而,依旧没有动静。
随行的笙竽声停了下来。
四野寂寂。
李无涯脸色微变,正觉不妙之际,车架旁送嫁的嬷嬷眼尖地看到车上淌下血来。
“素娥?!”嬷嬷惊叫一声,撩开厚重的黑绸帘子去看内里的情况,这一看便呆住了,又惊又疑地问身边人,“这是谁?!姑娘在哪?!”
新娘车架里,没有新娘,出现的是本该呆在西厢房的郭衍。
此刻,郭衍着一身银甲,跪坐在车里。胸口插着一支羽箭,正有鲜血涓涓而下,在车板上积了一大滩血。他身上还挂着一条白色的、薄薄的长绢布,上面清晰地写着一行血字:吾予尔等荣禄兼及,何故害我!诸君背弃,拿命来偿!
嬷嬷惊叫之时,李无涯夫妇、流玥等宾客们也围拢了过来。
“银甲?那是慕将军的铠甲!”宾客中有人惊呼一声,随即众宾客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郭衍这几日都神神叨叨的,不停地说见到了慕将军。”
“好端端的新娘不见了,变成了郭衍,也委实诡异。”
“莫非真是慕将军冤魂作祟不成?”
……
李游闻言,瞪了一眼说“冤魂作祟”的那宾客:“我师父清风朗月,身死亦是鬼雄,无论多恨多怨,都会光明正大的来!这般藏头露尾、装神弄鬼的宵小行径,怎会是我师父!你们休要坏我师父身后之名!”
李游年纪不大,气势倒是挺足。
这一出声,震得一众宾客不敢言语。
“游儿,不可无礼。”李无涯沉声呵斥了李游一句,而后向一众宾客致歉,“小儿莽撞,诸君莫要往心里去。”
宾客们摆摆手,表示无妨。
“师父?”慕容蓿吃了一惊,“李游是慕北芪的徒弟?”
封缭摇了摇头:“这个我倒不清楚。慕北芪和李无涯师从钟毓山庄庄主荀庄梦,乃是师兄弟的关系。慕北芪就算没收徒,也是李游的师叔,师父、师叔,也就是个称呼,不在乎那一字之差。”
慕容蓿觉得,封缭说的有道理。
就在这时,李夫人轻轻抽泣了起来。
“夫君,都是我的错。当年,我若听你之言,留在钟毓山庄,便不会被楚王抓了去。楚王也便不能逼你去指证北芪,也不会有今日之祸事。”李夫人泪眼朦胧,她环顾一圈迎亲队伍和宾客们,然后跪了下来,哽咽的声音带着乞求,“无论你是谁,是北芪的冤魂也好,是北芪的旧人也罢,只求你不要伤害夫君和小儿,冤有头债有主,冲着妾身来。夫君是为了我,才对不起北芪的。”
“夫人。”李无涯叹息着扶起李夫人,“该来的终究还会来,不必求人。”
李夫人哭着摇头:“是我的错啊,怎能一次又一次连累夫君。”
“娘,是我当时没保护好你。”李游亦是神色一黯。
“李夫人有句话,说的不错。冤有头债有主,要为慕北芪报仇,他应当去找秦君和楚君,捏你们这些软柿子,算什么本事。”慕容蓿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暖黄色的灯笼光为她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我慕容蓿最是不耻这种欺软怕硬之辈,无涯先生放心,我定帮你把这装神弄鬼之人揪出来。”
李无涯意外地看向慕容蓿。
慕容蓿缓步走来,面色稍显苍白,带着些许疲态,但那双眼睛却是出奇的明亮。
有那么一刹那,李无涯错以为,是慕北芪回来了。
流玥眉头拢成两座小山丘,玄衣一动,三两步就越过慕容蓿,挡在她身前:“夫人。”
这一声,清冷瘆人,携着君王的威压。
他一句话没说,但慕容蓿自动翻译了出来:寡人允许你多管闲事了吗?
流玥:寡人是棵二十有七的老草,王后要啃吗?
慕容蓿:不啃。又老又硬还带刺,饶了我的牙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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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银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