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沈衡人生中最噩梦的一天。
他喝得烂醉,只记得自己在酒吧里被一个带着黑色棒球帽和宽松卫衣的男人薅着头发抓到沙发边缘,然后踩着满地的玻璃渣跟他打了起来。
陪着他来酒吧胡闹的少爷先是劝沈衡别还手,后来大惊失色地劝另一个人别动手,再动手就得出事报警了。
那人这才停住了往沈衡脸上砸的拳头,他提着沈衡衣领,狠意未褪的眼看向周遭,酒吧依旧在狂欢,音乐声一潮高过一潮。
而他们这个无人在意的角落,服务人员被保镖拦在身前,被强制拉来的女人惊恐至极的盯着他,富家少爷坐在地上害怕得腿肚子打抖,至于他手里的沈衡……
陈思理冷漠地扫了一眼,这娇生惯养长大的人正鼻青脸肿地流着泪,捏着他的手腕求他别打了。
他心里烦躁愈增,舌尖舔了一遍牙关,深呼吸了很多次,才将手里被硬生生被打醒的醉鬼丢向一旁吓跪了的富家少爷。
富家少爷手忙脚乱地接住沈衡,看着陈思理从口袋里捞出手机,接了个电话。
“嗯,带药了。在里面。”
陈思理边接边走到他们面前,再次低头看过来。
富家子弟怕真出事,连忙护住沈衡。
陈思理眉头微蹙,蹲下身,用手机背面拍了拍沈衡高高肿起来的左脸。
沈衡疼得直泛泪花,听见陈思理说:“我给你三十秒,把你对他做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沈衡觉得牙齿好像被打掉了,现在说话嘴里就是浓郁的铁锈味,口腔每一寸都泛着难忍的刺痛,他不解地看着陈思理,迟疑问:“对……对谁?”
陈思理捏着手机一角,再度用手机背面拍到了他左脸伤口上,冷笑说:“你说对谁?”
伤口位置太刻意,才从醉酒里清醒过来的沈衡痛得吸了好几口冷气,才凝视着眼前人,认出了这是谁。
灯光很昏暗,男人揍完人接电话时才摘掉口罩,沈衡一直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不然他哪怕喝酒喝晕了都是不敢还手的。
晚宴上也是。
他跟夏屿,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衡心里不由自主浮出猜测,他不像自己的哥哥沈琢能够被陈家和秦家赏识,一直都是站在权贵的精英圈之外,像阴暗角落的老鼠一样去窥视和猜测其中的暗流涌动。
在他看来,陈思理是陈氏的太子,是娱乐圈知名的影帝,跟秦氏的大小姐秦知微自小相识,关系甚笃,而两家长辈不止在商业上有合作,私交也极好,这两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没有任何因素能破坏他们的联姻。
除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夏屿。
一个普普通通,除了脸一无所有的夏屿。
他就像忽然出现的一抹彩,糊在了许多人和谐至极的画面里,破坏了所有的平衡。
“五秒。”
死亡宣告般的话语让沈衡猝然回神,他慌乱急促地发出两道迟疑的气声,口吃说:“我,我对他很好,我给他买花,买,买鞋,买表,买衣服,我还……我还给他——”
“他自己问你要的?”陈思理打断他。
沈衡愣愣地看着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点了头。
“对。他问我……啊!”
陈思理面无表情捏住他手腕,抱着他的富家子弟怕把外面人的注意吸引来,连忙捂住沈衡的嘴。
“看在你哥的面子上,”陈思理说,“说实话,这事我们私下解决。”
沈衡痛得眼泪直流,迫不得已说:“就是他……自己要的,他每次都……推拒……不就是想要吗……”
陈思理忽而沉默了。
吵闹的舞曲里,他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以为你就是个人渣,没想到你根本没拿他当人看。”
他放开了沈衡的手起身,沈衡连忙攥住自己手腕,疼得趴在地上喘气,视野沉浮中,他只能看见陈思理价格不菲的球鞋,还有不远处往这里走来的一双锃亮皮鞋。
沈衡眼睛一亮,还以为救星到了,抬头就要喊哥哥。
沈琢的声音却毫无温度的从他头顶砸下。
“外面我都处理好了,没有什么跟过来的狗仔媒体,里面需要我处理一下吗?”
“人渣你处理吗?”陈思理插着口袋问。
“这个不行,”沈琢笑声很轻,“最多帮你清个场,善个后,你得自己自由发挥。”
沈衡绝望地看着沈琢。
沈琢却没看他,反而给沙发上沉默成透明人的女人搭了件外套,跟保镖叮嘱了几句,就让女人被送出去了。
做完这些之后,他闲庭信步地走到陈思理旁边,完全无视被揍成猪头的沈衡,“你吃药了吗?”
“吃了。”陈思理简短答道,“你不如问问你的好弟弟吃没吃药。”
“行吧。”沈琢这才朝沈衡看来,漆黑的眼里不见一丝温度,问道:“刚刚那位女士,是你的‘杰作’吗,阿衡?”
沈衡不敢说话。
“那我换个问题,”沈琢居高临下地俯视地上两人,“我查了一下你近几月的消费记录,发现你给A大多个实验室投过赞助,不仅抢了原本科研公司的赞助项目,同时还给一些知名教授转账,你们在干什么?”
称呼从你,变成了你们。
这不只是问沈衡一个人的问题,沈衡旁边的富家子弟手一抖,连忙低下头把沈衡推了出去。
沈衡跪倒在地,嗫嚅着避开沈琢的眼神,冷汗频出:“哥,我……我们就是……突然感兴趣。”
“送你去A大读金融,你原来对这个感兴趣,怎么不早说。”沈琢冷笑,“早说就让你们退学自己去考了,毕竟A大科技领域可不要钱堆进去的废物。”
沈衡浑身一抖。
“你在值得尊敬的教授那里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从此以后沈氏商业版图一旦往这个方向拓展,你就是最大的污点。”沈琢声音也逐渐淡去了情绪,“沈衡,我会告知父亲。”
“哥哥!”沈衡脸色霎时惨白,立刻抬头求情,还没求一半,陈思理朝他膝盖踢了一脚。
“今年三月中旬,他为什么搬出宿舍?”陈思理低眸看他,“你对他做了什么?”
沈衡哑巴了,陈思理不想跟他废话,又踹了他一脚,把他仰面踹倒,四脚朝天。
沈衡实在是被打怕了,他躺在地上,哭着说:“我没有对他做什么……我真的没有……是他的室友……真的……”
他真的没有做什么。
那天太平常了,三月春深叶绿,夏屿考完试从考场回到宿舍,正好见到他跟他的舍友在宿舍里打牌聊天,他给他的室友一人送了一双大牌的球鞋,他们很欢迎他,只有夏屿回来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冷了脸,转身就要出去。
然后被室友们拦住了。
室友们看在球鞋的面子上,用各种理由拦住他,还殷勤问他要不要坐下休息喝杯水。
夏屿没接那杯水,但毕竟还是要在宿舍生活,不好拒绝全部的要求折了室友们的面子,只能沉默着回到自己的桌子上,拿着耳机和电脑上床。
既然躲不掉,不如眼不见为净,戴上耳机去床上听课。
床帘一拉,谁都看不见。
但那天他为了准备考试,一连熬了几天的夜,听了一会课实在是困得忍不住,就关上电脑,放在床头,戴着耳机准备睡几个小时,然后起来吃中饭。
那天天气很好,上午考试的时候还是暖阳普照,春意阑珊,空气干燥且浮动着暖意,等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却平白滚起了乌云,众人打算在下雨前去把午饭买回来,不知道是商量了些什么,三个舍友全部出去,却把沈衡留在了宿舍里面。
夏屿就是在这个时候感觉到有人在亲自己。
惊醒看到沈衡压在自己身上那刻,夏屿整个头皮都在发麻,瞬间应激抬脚就往那人身上踹,那人猝不及防被踹到了肚子,从下床边沿滚了下去。
“咚”的沉重一声,沈衡捂着肚子还没反应过来,夏屿就已经翻身下床揪住了他的衣领,抬拳就往他脸上砸!
一拳,两拳,三拳!
沈衡完全没想到夏屿一个玻璃般的人能下手狠到这种程度,每一拳都打得他奇痛无比。
沈衡害怕了,用尽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推开夏屿,然后逃难般打开了宿舍的门锁,冲了出去,大喊救命。
一个系的人基本都在考试,只有极少部分的人没有参加。
夏屿提前交卷,是最早一批回到宿舍的,因此没多少人听到沈衡的大喊,反而是夏屿的室友听到喊声跑了回来,刚上楼就看见夏屿反剪着沈衡手肘,抬脚就要踹他膝窝。
满脸血的沈衡不可谓不吓人,室友们被吓得魂飞天外,连忙跑来扯开夏屿跟沈衡。
“别打了!再打就打死了!”一个室友朝夏屿喊,“你他妈够了没有啊!”
这句声音几乎撕破了天。
夏屿停了手,他光着脚踩在脏污的宿舍楼上,衣冠不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一群人这才发现他在红着眼掉眼泪,眼神仿佛藏了刀般,冷得让人心底发毛。
正巧这个时候考试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见他们在这里争执,都停在了这一层上,而另外一些在宿舍里休息的人也被刚刚那句喊了出来,宿舍有五层,是回廊四合型,他们在三层,抬头可以看见许多人在往下望。
夏屿抬眼,从顶层看见了飞奔下来的余慎和乐旬阳。
“什么情况?”嘈杂的私语朝他们涌来。
“需要帮忙吗?”有人朝他们喊。
还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喊了几句“打起来”。
只有夏屿,寂静得像暴雨之前的夜晚,在乌云蔽日的一片阴寒里,开口问他们:“你们什么意思?”
室友们冷汗都要下来了,硬着头皮反问:“你又是什么意思?”
“宿舍门为什么反锁?”夏屿话音很淡,“为什么让他留在宿舍?为什么集体出去吃饭没有人跟我……”
“你!”有室友见情况不对,开口打断他,“如果不是你在宿舍里乱搞!我们至于吗?”
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夏屿看着他们,手脚冰凉。
“就,就是!”另一个人接上,“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这样!你哪里来得脸说我们?”
夏屿被气笑了。
他指向沈衡的脸,指着他满脸血问:“你们自己信吗?”
同寝室的人不答。
他又看向围观的同学,“你们信吗?”
围观的人不说话,眼看着自己要被搅进局里,连忙事不关己地往上走。
“有什么不信……你看看我们都被你打成什么样子了。”
“……”夏屿朝他微笑了一下,然后指着他鼻子来了一拳。
被打的人“嗷”了一声,被另外两个人扶住,震惊地看着夏屿。
夏屿转身回宿舍,锁住了门。
五分钟之后,一个收拾得齐齐整整的人背着包走了出来,沈衡已经走了,只剩担心夏屿的乐旬阳和余慎站在一旁,还有被关在外面不知所措的宿舍三人,那三人看见夏屿,脸色都统一地难看起来。
“我把沈衡送你们的鞋从窗口扔还了他,我看的很准,没砸破他的头。”夏屿平淡的对他们说。
宿舍三人霎时瞪大了眼睛,有甚者甚至想去揪夏屿衣领,被旁边人及时拦住。
“我出去退宿,会从这里搬出去,如果不想我真做些什么不能挽回的事情,就不要动我的东西,也别去举报,”夏屿脸色平静,“大家都是实打实考进来的,到此为止。”
“……”宿舍三人没说话。
“夏屿,那个……”
夏屿转眸看向出声的人,那人神色有些纠结,刚刚这三个人,只有他没泼脏水。
但说什么夏屿都不想听了。
他朝乐旬阳和余慎走去。
什么都不想再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