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日上中天,姜天成终于醒过来了。
脑袋里撕裂般的疼痛让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发出两声无意识的呻/吟。
丫鬟香月听见他的声音,忙上前打起床帘,端来热水替他擦洗了一番,然后送上一碗奇怪的浓稠羹汤,放在床前的小几上。
那汤颜色艳丽,五彩缤纷,之前从未见过。姜天成拿勺子搅了搅,在里面看到了莲子、百合、橘子瓣、青梅、红枣……
“这是什么?一堆杂果子煮粥?”姜天成忍着头疼,凑近闻了闻,泛着一股子果香。
那味道虽然酸酸甜甜,还算诱人,但往常喝了酒后,厨房不都是煮黄豆猪脚来吗?
香月笑道:“方大哥说这叫八珍醒酒汤,他今晨特意去厨房拜托王婶煮的,说等少爷醒了,就先喂您喝下,可以缓解头疼。”
说完又补充道:“方大哥还说,黄豆猪脚早上吃有些腻,这八珍汤是甜的,少爷应当会喜欢。”
姜天成端起来喝了一口,甜甜的,只有一丝果酸从舌尖滑过,确实是他喜欢的味道。
他一口气喝到碗中快见了底,才缓缓想起来,昨晚他好像带着方屿去了凤鸣馆……然后喝到半夜,醉酒……而归?
“香月,爹今日没来找过我?”姜天成疑惑地问。
香月摇摇头。
不应该啊,照昨晚那情形,这时候他爹应当已经把荆条板凳都在房前摆开,就等着他出来上家法了,可现下外头也太安静了些。
姜天成脸色一变,“方屿人呢?”不会是被他爹迁怒,抓去沉井了吧?!
不等香月回答,姜天成咣当把勺子扔回碗里,慌里慌张赤着脚就往外跑。
刚跑了没两步,迎面便和一人撞上。
……方屿将披头散发的小少爷接了个正着,险险将人拦在怀里,没让他跌到地板上。
“怎么了少爷?何事这么急?”方屿看了眼姜天成有些发青的脚,不赞成地说,“再着急也应当把鞋袜穿上,凉从脚起,这样很容易染上风寒。”
姜天成看到方屿大大松了口气,埋怨道:“我以为你淹死了!赶着去捞你呢!”
方屿:“??”
他望向香月,见香月也一脸迷茫,只当小少爷是宿醉未醒说胡话,也没多问,扶着晕头转向的姜天成回了床上。
“醒酒汤都喝了?头还疼吗?”方屿问。
昨日姜天成喝成那样,一看就知道今天精神头不会好。这醒酒的法子是上一世一家酒楼的大厨子教他的,他自己用过好几次,十分见效。加上姜天成也爱吃甜口,想来应该不难下咽。
“那不重要,”姜天成揉着额头,“我爹……来过了吗?”
方屿笑得狡黠:“怕了吗?怕了少爷下次就少喝些酒吧。”
姜天成脖子一梗:“我才不怕,不就是挨顿打么,又不是第一次了!方屿你幸灾乐祸个什么劲?少爷我若是要挨训,你也跑不掉,指定比我还惨!”
方屿连连点头,顺水推舟,“少爷说得对,所以还请少爷多体恤小的,让小的平安活久些吧。”
姜天成:“……”真会蹬鼻子上脸,早知便该由着他淹死在他爹那口井里!
姜天成全然记不得了。
昨晚为了不惊动姜老爷和大夫人,是方屿叫马车停在了姜府西侧下人们进出的偏门,然后背着他走回了院子。
在方屿背上的那一刻钟,姜天成表现得十分听话,没有再像马车上那样闹腾。
可是对方屿来说,那却是比马车上还要难捱的一刻钟。
许是因为想起了伤心事,姜天成不仅不闹,反而变得格外黏人。
自从方屿说出了“以后多抱抱少爷”,他便彻底赖上方屿了。哪怕人就挂在方屿肩上,还要缠着他问——
“娘,你怎么还不抱我。”
被迫为“娘”的方屿哭笑不得。
跟小醉鬼是讲不清道理的,可他若有心想要忽略对方,姜天成撒起娇来又实在要命……
他做梦也想不到,当姜家少爷不再凶巴巴地骂人,也不再胡搅蛮缠,竟然会比平日里更难拒绝。
好像只要对他说一个不字,就是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
姜天成带着委屈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长了一个柔软又扎人的小勾子,勾得他心尖酸软,耳根发麻。
……所以姜天成每说一次“你怎么不抱我”,方屿都只好停下来,将背上的小少爷放下,抱着他安抚地拍拍背,再背起来继续走。
半刻钟的路,就这么足足走了一刻钟。
方屿看着面前的姜天成,长长叹了口气。
难不成是老天爷觉得他没有为自己真正的弟弟做到一个哥哥当做的事,便特地派了另一个弟弟来折磨他?
“你这是什么表情?”姜天成听他说完昨晚的事,狐疑地发问,“我昨日还做了什么奇怪的事?”
方屿自然不会对他说起那些黏糊的、不合身份的拥抱,但是,稍微让少爷闹心些许,还是可以的。
“少爷昨晚……非要叫我……爹。”方屿的表情一言难尽。
姜天成:“…………………………”
或许是姜天成太清楚自己醉酒后的德性,又或许是方屿的话太惊世骇俗,而他本人的表情又太过诚恳,姜天成居然没有怀疑。
他只是难以置信地问:“那那、那你应了???”
方屿忙道:“怎么会?小的当然不敢。”
只不过,应了几声娘罢了。
*
晌午过后,醒酒汤果然见效,姜天成的头痛已好得差不多,慢悠悠地到了学舍。
没错,今日学堂并未休沐,还是有讲学的。
但好在方屿一早便去向夫子替他告假,说他不慎染了风寒,正害着头痛,若午后有所好转,仍会坚持来学堂听学。
如此,醉酒逃学的姜天成,顿时成了夫子眼中带病坚持念书的孺子可教也。
姜天成满意得很,连夸他比来福机敏,越发觉得方屿此人除了惹人烦的时候,其余时间里都是顺他心意的。
这日散学后,姜天成心血来潮,忽然想吃那天方屿在庙子街买来的糕点。
方屿见他脸色还有些苍白,便将收好的书箧放在桌上,道:“少爷不用去,就在此处等我片刻,我去买了再到学舍来接你。”
姜天成点点头:“那我要个别的味道。”那天都说好了,结果后来一直没吃上。
“好,”方屿应下,出门去了。
方屿算得清楚,以他的脚程,到庙子街一个来回顶多不过两三刻钟时间,即便还要回来接少爷,不会太耽误回府用饭的时辰。
没想到那家铺子生意兴隆,他到的时候上一屉糖糕全卖光了,新鲜的还在蒸制,他只好又等了一会儿。
就在他揣着刚出炉的糕点急匆匆往回走时,蓦地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方屿?”
方屿脚下一顿,想要装作耳聋继续赶路,那人却不依不饶紧追了两步,绕到他面前来。
“哥哥?真的是你!你跑什么啊?”
方屿看着眼前多日未见的方兴,神色淡淡道:“方兴,我已经不是方家人,莫要再叫我哥哥了。”
方兴显然不如方屿镇定,他满脸惊诧,上上下下地打量方屿,一叠声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是这副打扮?你这段时间在哪?在做什么?难不成……你也来学堂念书了?!”
也不怪方兴误会。
方屿如今的一应穿着用度都是按着姜家少爷的贴身小厮定制的,甚至比学舍里不少家境平平的书生还好上几分。
加之方屿身量挺拔,有种少年翩翩的意气,不像学生像什么?
方兴表现急切热情,方屿却并不想与这人叙旧。
糕点要凉了,少爷还在等他,至于这上辈子不相干的弟弟,提的这不相干的问题,与他又有何干?
方屿一句也懒得答,漠然道:“我尚有事在身,先走了。”
方兴见方屿一点不念旧情,当真要转身离开,情急之下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故意高声道:“哥哥!父亲日日在家中为你忧心,母亲也因为过于操劳而累倒了,你怎能狠心抛下他们不管?家中穷得都揭不开锅了,你上哪里得来银钱,来这里念书的?”
坊里此时来来往往的行人并不少,一听有书生打扮的人如此声泪俱下的控诉,当即好奇地围拢过来,看着两人窃窃私语。
方兴把他抓得很紧,方屿不耐烦极了,又不好一脚将人踹开,怒道:“你发哪门子疯?是爹把我撵出家门,现在我无论如何,都与你们家没有半分关系。放开,我要走了。”
方兴当然不放,还朝旁边的乡亲哭道:“我这哥哥不过是和爹爹吵了一架,这便赌气离家出走了,爹娘在家担忧得紧,他却只管自己舒坦,不管家里死活……各位大爷婶娘评评理,哪有这样做人儿子的!”
围观众人不明真相,纷纷指责方屿看着人模人样,怎能做出如此不孝不义之事?
方兴面上痛心,实则暗暗快意:家里因为走了个壮劳力,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连他平日的花销都缩了水,这罪魁祸首竟然还好意思在外头逍遥。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把方屿弄回去,叫他继续留在家里干活儿!
方屿简直怒火中烧。
他倒是不在意被陌生的人议论,但他实在恶心方兴的行为,又急着要去学堂接姜天成,索性把心一横,正想揪过方兴领子,先把这傻子当街揍一顿。
只听身后忽而有个清亮的声音冷冷道:“哪来的泼皮?也敢欺负到我姜家人头上来了?”
方屿一凛,转过身,看向姜天成。
小少爷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听了多久,正杀气腾腾地看着方兴,见方屿回头,顺手把书箧扔进他怀里。
“少爷……”方屿站到他身边,有些无措地喊了一声。
他曾在姜家说他是孤儿,没想过会这么快被戳穿。
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这个丑陋的秘密……是以这样的方式,暴露在姜天成面前。
姜天成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睨了他一眼,小声对他说:“等你半天都不回来,我以为你带着我的糕点跑路了。嗯?”
说完,朝他摊开掌心。
方屿呆了呆,没想到这种时候姜天成还能先惦记他的糖糕,动作迟缓地将油纸包打开,递给他。
姜天成拿出一块翠玉豆糕,心满意足塞进嘴里。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已经认出来这是姜家那不好惹的少爷,早便机灵地噤了声,只默默看戏。
方兴却不知道,一脸莫名其妙:“你谁啊?关你何事?”
姜天成慢吞吞地把豆糕咽下去,这才清了清嗓子,道:“我是你爹。”
方兴:“…………”
方屿:“…………”
姜老爷:我没有井,我是好人,这不孝子对老子到底有什么误解?!?!
方屿:你就站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去就来。(今天也是方娘)
小姜骂方兴,不小心把老攻也一起骂了。
小姜:嘻嘻,就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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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