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澈没见过比闻聿琛更固执的人。
两年前那场手术,方澈是从闻知奕那里知道的。那年冬天闻奶奶生日,方澈去老宅拜寿。
闻家二老向来不待见他,总认为闻聿琛抚养他的缘故耽误娶妻生子,他不愿意去二老面前讨嫌,送完礼物打算偷偷离开,路过小花园时被闻知奕叫住。
闻知奕站在二楼阳台,居高临下地问他周末去不去给小叔叔送行。
那时方澈已经和闻聿琛断交近半年,对闻聿琛的事一无所知,就问闻知奕道:“他要去哪里?”
闻言,闻知奕双目圆睁,“你们不是住一起?你不知道?”
闻聿琛并不是爱宣扬的人,加之闻家众人对同性恋的忌讳程度,谁也不知道方澈出柜,且已被闻聿琛赶出家门。方澈抿了抿唇,编了个理由,“我最近忙竞赛,一直住在学校。”
方澈可以让任何人看他笑话,唯独不能是闻知奕。这个讨厌鬼从小就跟方澈争宠,小到遥控汽车,大到开家长会,凡是闻聿琛为方澈做的,闻知奕都要争一争,但凡争不过,就使小性子跟闻家二老告状,或者负气质问闻聿琛到底谁才是亲侄子。
他绝不能让闻知奕知道自己已经被闻医生抛弃了。
闻知奕见他一无所知,脸色立刻就缓和多了,竟屈尊降贵从二楼下来,穿过花园走到他面前,“还以为你会知道的多一些……我也是听我爸提起的,说是小叔叔做手术出了点意外,主动申请去援青,下周出发。”
方澈从闻知奕都讲述中拼凑出事情的原貌。
起因要从闻医生和母亲的一场争吵说起。几个月前,别墅庄园里的悬铃木遭了白粉病,闻母找来专业的除虫团队对庄园内外彻底清扫,清扫到闻医生的储藏室时,破坏了闻医生的几本日记,两人当场大吵一架,闹得很不愉快。
第二天做手术时,闻医生担心情绪干扰操作,就委托资历相当的同事替他主刀。
然后那位同事的操作出现失误,穿刺过程造成病人肝损伤,治疗病程不得不延误三个周期。
如果非要追究闻医生的责任,顶多是未经报备私自更换主刀医生。但医生也是人,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就连病人都主动说明不是闻医生的责任。但是闻聿琛不肯放过自己,认为医术医德需要更多历练,于是主动申请了当年的援青计划。
闻聿琛不管做什么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行为准则,就像顽固的卫道士,自己给自己判刑,坚决不踏出底线半步。
方澈一拳打造棉花上,憋屈又无力。他委婉地组织措辞,“我只是觉得...您应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治病救人,在哪里都有意义。”闻聿琛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神色有一种被冒犯的不悦。
方澈坚持道:“可是您已经待够时间了,这里不缺您一个。”
“缺不缺,不是你说了算。”
方澈哑口无言。在闻聿琛的世界里,道德规则是怎么运行的?方澈搞不懂,他只知道他永远无法说服一个顽固的石头。
长长的路把戈壁滩分成两半,一眼望不到头,再往外,远山一层层攀上高处。日头挂在最高处的山巅,在山与天的交接处划出一道金黄的弧线,渐渐地,那道弧线被也被戈壁吞噬。
一路无言,路虎车将方澈送到招待所门口,方澈一言不发地下车,未来得及关车门,听得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东西,带走。”
对方说的是后座上的牦牛奶。
方澈的两瓶酒送给了一个爱喝酒的孤寡老头,作为回报,对方挤了满满一桶牦牛奶硬塞到他手里。除此之外还有冬梨、葧荠之类的水果,病人送给闻聿琛的,已被方澈吃了个七七八八。
方澈顿了顿,“牛奶给您留着喝,睡前可以暖身子。”
他记得那天闻聿琛值夜班时冰凉通红的手指头。
“没有时间加热,拿走吧。”闻聿琛捏了捏眉心。
现挤的牦牛奶需要沸腾消毒,方澈想了一下大医生百忙之中蹲守热水器煮牛奶的场面,发现的确太难为人。
又或者,说不定牛奶转手就到了盛杨手里。
想到这里,方澈不再跟他废话,拿上牛奶就就走了。
回到房间,刚换上鞋,吴冬冬就扔下键盘跑过来。
“老实交代,你今天去了…咦,这是什么东西?”吴冬冬谴责的话说到一半,发现鞋柜上多了一桶白色液体。
“牦牛奶,村民送的”,想了想,方澈补充一句,“用你的酒换的。”
吴东东一脸惊奇,“你去村里了?”
“嗯,闻医生帮我找了几个研究对象。”方澈把今天的事简单说了一说,包括早上仓促之下借用了吴冬冬的酒。
“你的酒改天我去买给你,今天走了一天,实在走不动了。”
吴冬冬哪里还顾得上酒,小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澈,老半天,捂住胸口喟叹道:“你有这样的厉害的叔叔给你分享资源,别说毕业论文,csci都手拿把掐……你小子命也太好了……”
命好不好方澈不知道,他已经瘫倒在床上,开始查去往木源村的交通方式。
一查才知道比想象中麻烦许多。
玛兰县去往木源村的公交每天只有一班,在下午四点,返程是次日十点,也就是说,除非他每晚住在那里。
打车就更不合适了,从县城往木源村兴许有司机接单,但从村里回来,四十公里的戈壁滩,能打到车就见鬼了。
方澈陷入绝望,生无可恋道:“冬冬,你知道这边怎么找包车吗?”
吴冬冬正在研究牦牛奶怎么煮,闻言诧异地抬起头,“包车去哪儿?”
方澈抿抿唇,“去木源村做田野调查。”
吴冬冬啊了一声,随口道:“找闻医生带你去呗,他既然帮你了,肯定会帮到底的。”
可是他已经和闻聿琛起了争执,人家肯继续帮他才见鬼了。
分别的时候,闻聿琛并没有跟他约定下次去村里的时间,又或者,闻聿琛不想带他去了,所以故意没有提。
方澈有点后悔,他应该扮乖的,顺着闻聿琛的喜好讲话,而不是顶撞。可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心里藏不住事,想说的话非得说出来不可。
方澈随手关注了几个本地同城公众号,随口给自己找了个得体的理由:“他忙,哪有这个时间?再说了,人家已经给我牵了线,我总不能什么事都麻烦他。”
吴冬冬啊了一声,一脸为难道:“玛兰不是旅游城市,车很少的,或许明天去街上找出租车碰碰运气,多加点钱,问问人家愿不愿意每天接送你。”
也只能这样了。
方澈翻身下床,打算去写字台整理一下今天做的笔录资料,路过窗户,忍不住向第二条街道的街角看去。
明月高悬,医院行政楼二楼正中间的窗户亮着灯,闻医生应该又在加班。
事情在第二天迎来了转机。
彼时吴冬冬起了个大早,表示愿意跟方澈一起去出租车公司碰碰运气。方澈摁掉手机闹铃,正要看看昨晚加的几个本地微信群有没有包车相关的回复,蓦然发现安静多年的置顶聊天框发来了信息。
[闻聿琛:今天两台手术,钥匙在车里,有需要可以开走。]
时间在一个小时以前。
“快点起床穿衣服,再晚司机都出车了。”吴冬冬一边穿袜子一边催促。
方澈握着手机若有所思道:“我觉得,可能不需要司机了。”
他把和闻聿琛的聊天界面示意给吴冬冬看。
吴冬冬先是瞪大了眼睛,而后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说嘛,闻医生不可能不管你!”
有了车,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方澈会开车,早些年和闻知奕玩赛车时九曲十八弯都开过,区区四十公里不在话下。
最大的顾虑已经解决,没有必要起那么早。两个人又睡了会儿,快十点才起床。去医院取上车,方澈载吴冬冬去文化广场买酒,顺便请吴冬冬帮忙挑些适合送给村里老年人的小礼物。
这里的娱乐活动极少,逛超市都觉得兴奋。酒和小礼物挑好后,吴冬冬激动地冲向零食区扫货,方澈就在生活区瞎逛。
自从来到这里,好像没见闻聿琛用过保温杯。即使在办公室,也只有一个开口的高脚马克杯,马克杯保暖性差,水来不及喝就会变凉。
方澈的视线一一扫过去,指尖停在一个五百毫升的深蓝色保温杯上。
正打算拿起来看看材质,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嗤笑。那声音太过刺耳,方澈回头看去,见盛杨推着一个购物车站在他身后,一副在货架上挑选东西的模样。
“做学生就要有做学生的样子,别总想着走捷径。”盛杨冷冷瞥了一眼方澈手上的保温杯,“闻医生从来不收任何人的东西,你别白费心思了。”
这个人简直比闻知奕还可恶。对方尖酸刻薄的言辞弄得方澈很不舒服,当即反唇相讥:“做医生就要有做医生的样子,每天香水不重样地喷,不怕病人呼吸道过敏吗?”
要说两人以前只是暗戳戳地互相看不顺眼,那么方澈直白的反击无异于宣布正式开战。盛杨没想到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竟明目张胆反驳他,面色陡然一沉。
方澈毫不客气地瞪回去,当着盛杨的面将保温杯放进购物车,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