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不想毕业了?”
“毕业”二字无异于当头一棒,方澈打了个激灵,立马就惊醒了。
反应过来刚才说过的话,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那样的亲密之语,在他没有认识到自己是个同性恋时,随便怎么说都没关系,小孩子跟长辈耍赖逗趣,太正常不过。
放到今时今日的语境,已经称得上越界。
方澈心里一紧,三两步蹿下床,跑到窗边掀开窗帘。
楼下靠近人行道的一侧,停着一辆打着双闪的路虎揽胜。
与此同时,手机听筒又传出男人的声音,低而沉缓,“我要去木源村复查几位康复的肺结核病人,如果你想邀请对方作为调查对象,最好准备一些见面礼。”
“......什么?!!!不是....我没有听错吧......”方澈怀疑自己在做梦,张口就咬在胳膊上,咬完之后,嗷地痛呼出声。
这一叫把吴冬冬吵醒了,吴冬冬起床气出了名的大,抓起枕头就朝方澈砸过来,“大早上抽什么风......”
方澈沉浸在峰回路转的欣喜中,哪里还顾得上吴冬冬的小脾气?
见面礼…..见面礼…..方澈把枕头撇到一边,目光锁定在写字台下吴冬冬用来助眠的青稞酒。
青稞酒又名为“羌”,它不只是一种酒,更是当地人心中的情感连接,既可以用来待客,也可以用来送礼。如果一个外地人送给本地人青稞酒,意味着这个人尊重当地传统,是真心实意来交朋友。
方澈抱起两瓶酒,轻手轻脚出了门。
路虎车见他过来,缓缓向前迎他。一人一车汇合后,方澈敲了敲车窗,示意对方打开后备箱。
车窗降下来,闻聿琛今天依旧没有穿白大褂,而是藏青色的加长款羊绒大衣,沉稳尊贵的气质显得缩在面包羽绒服的方澈像个懵懂小孩。男人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方澈手里的两个酒瓶,提醒道:“路上有一段砂石路。”
砂石路容易把酒瓶颠破。方澈想了想,拉开后车门,把两瓶酒放在后座上,然后从车尾绕到副驾驶,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驶离繁忙的县城,房子渐渐消失,放眼望去是寸草不生的丘陵沟壑,阳光下仿若冰冷的铅板,又似没有尽头的浮砂海洋。
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四十公里。最快路线五十分钟,方澈指了指扶手箱上的食品袋,咽了下口水道:“我能吃一点吗?”
刚上车时他就看见了,好像是一屉小笼包,闻起来挺香的,他以为是闻聿琛的早饭,就没好意思开口。肚子越来越饿,方澈就忍不住了。
“随便。”闻聿琛说。
方澈就拆开袋子狼吞虎咽起来。
吴冬冬电话打来的时候,方澈刚好吃完第三个包子,还没咽下去就摁下接通键。
“方澈!你偷我的酒做什么!”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暴躁,方澈下意识拿远了电话。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又看上哪个小白脸,拿我的酒去做人情了?”
真是冤枉。
吴冬冬睡眠不好,喝点小酒才能睡着。上一次方澈偷拿吴冬冬的酒,是去年寒假。
同社团的学弟听说方澈会调鸡尾酒,每次见面都央求他调一杯尝尝,有一回人追到宿舍来,说是不给调酒就不走。方澈拗不过他,就用吴冬冬攒下的酒,给他调了一杯。
没想到那个学弟是个一杯倒的,喝完直接趴桌子上睡着了,方澈没办法,把人搬到吴冬冬的床上凑合了一晚。
之后就传出风声——社科学院的院草方澈喜欢泡小学弟,经常以调酒为名把人引诱到宿舍为所欲为。
天可怜见,那只是学弟求“泡”被拒,自我挽尊的说辞罢了。
此后不少学弟借调酒来他宿舍求“泡”,自是不提。
方澈咽下去嘴里的包子,好声好气安抚道:“我天天跟你在一起,哪有时间泡小白脸,这酒我有别的用处,回头给你买更好的。”
吴冬冬关注的重点竟不是酒,而是方澈前半句话,“你说天天跟我在一起…那你现在跟谁在一起?”
他最讨厌睡懒觉的时候被抛下,醒来觉得被巨大的空虚感压得喘不过气。
“我……”
方澈难得卡壳。
如果实话实说同闻聿琛在一起,吴冬冬免不了要追问一番,比如你叔叔是不是原谅你了之类的。
光是想想就觉得尴尬,方澈支支吾吾道:“我……我在外面找调查样本,有事回去说。”
“诶,你不是打算换题——”
不待对方说完,方澈挂断了电话。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自己这番遮掩的态度,像极了和小三厮混时同原配打太极的渣男。
他心虚地瞄了一眼闻聿琛,发现男人并没有什么反应。
不管怎么说,人家好心帮他,自己连人家的名字都不肯提,多少有些过分。清了清嗓子正要解释,就见闻聿琛抬手松了松领口,“招待所的房型是单人间。”
“呃……我室友怕黑,不敢一个人睡。”方澈说。
说完又想到自己身上的“同性恋”标签,赶紧为吴冬冬开脱:“虽然住一个房间,但吴冬冬是直男,我们睡的是两张床,就像在学校宿舍一样。”
吴冬冬视闻聿琛为偶像,他有必要纠正偶像心目中的粉丝形象。
闻聿琛浅浅地嗯了一声,但看起来还是不太好接受。
方澈也不指望对方接受。在闻聿琛成长的年代,同性恋是流氓罪,要关进精神病院的,闻聿琛肯让他上这辆路虎车,肯带他去田野调查,已经做出很大的让步。
木源村在柴达木湖畔的一处山脚下,几十间平板房连成一个村落,猎猎舞动的五彩经幡自村口延伸到湖边。
下车后,闻聿琛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件白大褂套在羊绒大衣外面,他身材好,叠穿一点不显臃肿,反倒添了几分斯文禁欲。
路上不停地有村民问候他,热情恭敬。
闻医生,有段时间没见您了。
闻聿琛朝他们点头问好。
这位是您的新助理吗?模样真俊呐。
这句话是在问方澈。
可想而知,闻聿琛会说是。
无关紧要的事情,闻聿琛都会敷衍过去。方澈是助理还是旁的什么,并不值得闻聿琛多费唇舌去解释。
然而闻聿琛迟疑了一下,对村民介绍道:他是上海来的大学生,要在村子里做一段时间的田野调查,希望大家多关照他、配合他。
方澈怔得回不过神。
虽说对方这样介绍没错,但显然超出了方澈的预期,他以为闻聿琛最多给他介绍一两个病人供他采访,没想到对方以自己的名誉做担保,给了他反复来这里的理由。
带来的青稞酒明显不够分了.....
本地人不知道田野调查是什么东西,但能听懂闻医生带来的小朋友要在村子里待一段时间,自然是十二分欢迎,有的还招呼方澈来家里喝些酥油茶。
改天,改天一定去,来日方长。方澈双手合十给大家鞠躬。
村民散去后,方澈追上闻聿琛的脚步,激动得有些失语,“谢谢...谢谢您...回去我请您吃饭吧。”
这样大的恩情,岂是一两顿饭能报答得了的。但总得表示一下。
“不用,举手之劳。”
闻聿琛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往前走了几十米,转眼来到一处黄土墙垒成的小院,叩响了铁门。
方澈还想再争取一下,就见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走了出来。
老太太是典型的青藏牧民形象,深褐色的藏袍,胸口绣着古朴的八宝图案,皮肤黝黑而粗糙,在见到闻聿琛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就笑成了道道沟壑。
将两人迎进堂屋,老太太说:闻大夫,托您的福,我现在一点毛病都没了。
闻聿琛将医药箱放在桌台上,一件一件往外拿检查工具,同时示意老太太解开厚袍:稳妥起见,需要检查有没有复发风险。
闻聿琛检查的时候,方澈就跟老太太闲聊。田野调查最重要的是取得信任,而不是直奔主题问人**。托闻聿琛的福,他现在有了充足的时间,足够把事情做到最好。
聊了四五个老人之后,方澈不止了解了村里的大致情况,也了解了闻聿琛的检查步骤。
先是听诊器听有没有杂音,然后抽血、痰涂片留痰,最后将样本编码带回医院检验。都是些基本操作,闻聿琛不厌其烦地做了好几遍。
为什么不带个护士来呢。
方澈总觉得,每一次见到闻医生,男人都在做这种重复性的基础工作。
他并非觉得护士和医生有本质区别,无非是各谋其位、各司其职。像闻聿琛这种级别的医生,应该在最顶级的医院攻克疑难杂症、解决医学难题,为医学界带来曙光和希望,而不是在偏远乡镇给群众抽血。
他想起初次闯入闻聿琛办公室时,看到的那张延长援助年限的请示,心里越发堵得慌。
“今年夏天您的援助就到期了吧…家里人都很…惦记您……”
回去的路上,方澈目视前方,余光偷偷地描摹对方握住方向盘的手指,漂亮的腕骨,结实的手臂。
“家里人”自然指闻聿琛的父母,闻聿琛虽然将他逐出了家门,但并没有阻止他和闻家人继续接触。只要他想,他依旧可以同闻知奕一样,顶着闻家后辈的名头在社会上行走。
闻聿琛握住方向盘的手松了松,“这里回上海的飞机很方便。”
很方便也没见回去过,有一两次他以为闻聿琛会在父母生日的时候回去,结果并没有,哪怕是过年,也不回去。
“那您的理想呢?您的抱负呢?两年前那场手术,病人家属都说不是您的责任,您为什么不能放过自己?”方澈越说越激动,
“不要说这里需要您,国家每年都派援青医生过来,也没见谁抛家舍业待一辈子的。”
有些话题一旦开了口,就必须追问到底,否则不尴不尬地梗在喉间,谁也不会痛快。对方把他赶下车他也认了,大不了走回去,反正路线他记住了,走到第二天早上肯定能走到。
哪知对方只是极轻地蹙了下眉,语气淡漠到不见半点被冲撞的不快,“别人怎样与我无关,我有我自己的评判标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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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