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逸火急火燎地赶往交警队,在候审室里见到了邵秩初。
他现在叫池冬野,是当初公安部给他取的化名。
让扫黄大队配合抓捕的那个人登记的身份信息也是池冬野,拥有着跟他一模一样的脸。
有人给对方通风报信,那边的人没能抓住,跑了。
但楼逸确定,面前的这个人是他认识的邵秩初。
那个是冒牌货。
邵秩初遭遇了一场车祸,头磕破了,缝了针缠了绷带。
他是当场昏迷被送进了医院抢救,清醒后被交警带回来做笔录,楼逸听说后就让交警队的同事千万把人扣住。
邵秩初想走,没走成。
一见到楼逸,邵秩初就对楼逸说:“我是受害者,放了我。”
楼逸淡漠地说:“你的那档事情还没调查清楚,上面会派人来审你,我不能放你走。”
邵秩初面无波澜地看向他,对他说:“要不是你一直追着我不放,我现在在他们眼里已经是死人了。由于你的穷追不舍,他们知道我没死,派人来杀我了,人你们大概也没能抓住。”
楼逸沉默了一会儿,给他喂了颗定心丸:“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
邵秩初合上眼,不抱希望地说:“你们保证不了。”
楼逸想起前阵子出的事,理解他的顾虑:“如果你有怀疑对象可以告诉我,我们会去查证他是否有问题。”
“怀疑?你们也怀疑我,然后就是无限期的查证,查到现在也没结果,反倒让我的处境越来越危险。”邵秩初意识到自己的激动,深呼吸,平复情绪后说,“我没有怀疑的对象,但我毫不怀疑我会被你害死。别再缠着我了,等我先躲过了他们的报复,有了转机,我会回来处理这件事情的。”
楼逸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裂痕,极力压低了音量依然显得十分暴躁,“你来处理?你一个人怎么处理!你说大家不相信你,你相信大家了吗?你现在就是谁都不相信!警局不安全,外面就安全?你看看你现在流的血受的伤,又半条命没了吧!你他妈我也想相信你啊!但是你怎么解释所有人都死了,就你活了下来?你设身处地地想想,当初是派了那么多精英,活下来的只有你,不值得怀疑吗?查你还不是为了真相,难道清白对你不重要吗?”
邵秩初苦笑,仿佛玩世不恭,却满心悲凉:“是啊,就因为只有我活了下来,所以我该死吗?你知道眼睁睁看着同伴一个个痛苦的死去却无能为力,还得隐藏自己的身份不暴露是件多难的事情吗?你以为我贪生怕死?我每天生不如死。你听听我的声音。你吞过炭吗?烧得通红的炭。你断过手吗?把每根关节掰断,再一节一节接回去。你试过被吊在悬崖边拷问吗?这些你都没有经历过,有什么资格质疑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说得很慢,也很艰难。
他的嗓子这辈子都治不好了。
也许大医院能治好,但他现在穷困潦倒,又失去了组织信任,已经延误治疗,错过最佳治疗时间了。
楼逸抹了抹脸,面露不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英雄。只要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会在向上级的汇报中重点陈述,到时候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让你安然无恙地归队。我一直追着你也不是想害死你,是想知道真相。我希望你能受到嘉奖而不是分明伸张了正义却反倒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你明白吗?”
邵秩初面无表情地问:“你觉得清白必须比命都重要?”
他也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现在死无对证。所有知情人都死了,包括那伙反派,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死里逃生。
公安部这边是有他做卧底的备案,但也只能证明他是卧底,无法证明他没有背叛。
目前的调查已经陷入无解的死局。
他也是因为不想放弃,才想保住这条命,等待真相大白的一天。
楼逸认真看向他:“邵秩初,你是警察,荣耀高于一切。”
“好。”邵秩初仰头,后脑勺磕在墙上,“不论你们问我多少遍,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本来那天的收网行动结束我就能顺利归队了,结果不幸遇到两帮毒///枭火///拼,我卧底的那方被另一方铲除了。我只获取了被剿灭一方的信任,而接手的这方早识破了我的卧底身份,直接把我扔进了海里。或许是我命大,被港口附近的渔船所救活了下来。”
楼逸说出疑点:“可是双方黑吃黑是在岸上,杀头领用的也是改造过的P220式手枪,为什么杀你却要舍近求远把你扔海里?”
现在公安部明显是在怀疑他在犯罪分子黑吃黑前就已经叛变。大多数人都认为,如果不是他“投靠”的毒///枭老窝被端,导致他被另一方追杀无处可去,他不会回来。
邵秩初反问:“我怎么知道?”
楼逸严肃地拧紧眉:“邵秩初,注意你的态度。如果将来接受上级质询的时候你也是这个态度,你就别想摆脱嫌疑了。”
邵秩初心里五味杂陈。
他在龙潭虎穴里抛头颅,洒热血,赌上自己的性命,却能仅仅因为态度就轻飘飘地抹杀他的功绩,认定他思想觉悟有问题而不予正名吗?
事到如今,他没有怨恨任何人,而他们特别害怕他会恨,怕他跟新的势力串通好了,通过假死投敌,再反过来攻击他们。
他理解他们,所以他宁愿让自己受委屈。
邵秩初经过一番思想斗争,重新措辞:“他们都是丧心病狂的亡命之徒,杀的人比无意中踩死的蚂蚁都多,方式自然也是多样的。杀头领时他们急着夺权,要有擒贼先擒王的威慑力才能对俘虏起到震慑作用,用枪能做到这点。杀我时他们享受的是愚弄人的快感,杀鸡儆猴罢了,焉用牛刀?”
楼逸听完,看他的目光有些复杂:“你跟着那帮没文化的流氓呆了那么久还能把书面语用得这么好,我相信你分得清幻境与现实。”
邵秩初不禁自嘲:“我高考完报志愿,家人朋友都觉得我疯了,说我考这么高干什么不比当警察有前途,我说我从小就想当警察,这是我的梦想,执意上了警校。不但没出人头地,反而开始隐姓埋名。你记得吗?当时我俩一起报的,你说我长得太正直了,也没有当卧底的气质,人家肯定不要我。谁知道你落选了,我被选上了。后来培训的时候我学得可认真了,教官教的我都用上了,而和我一起入选的战友大多都没机会用上……”
为什么没机会用上他没有说,但是楼逸懂了。
他劝邵秩初:“都过去了,就当是一场梦。到时候你归队,上级估计也不会再派你跟那群恶鬼打交道,不会再过那种刀头舔血的日子了。”
邵秩初可不敢这么乐观,正色道:“你也看到了,我被他们盯上了,他们想杀我,我有今天没明天,也不指望死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只想把他们引诱出来,你们有把握把他们一网打尽吗?当然,你要非认为我叛变了,是配合他们演的苦肉计,不值得你们信赖,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楼逸沉吟片刻,如实对邵秩初说:“行动必须要报备,能否得到上级批准还要把你这套说辞提交上去,让上级定夺。你现在问我我也拿不准,得交材料。”
邵秩初失笑:“我刚才跟你讲了半天,你让我用这样的嗓子,对着机器再说一遍。”
楼逸颔首:“不是我让,是要走流程你的说辞才能生效。我刚才只是在帮你演习。对着领导,一言一行都要慎重。”
邵秩初没有以前那么一丝不苟了,或者说他本就是放荡不羁的,离开了条例的约束,习惯了灵活变通。
“你还是老样子,事事较真。”
楼逸纠正道:“这是必要的严谨。你当了这么久的卧底应该比我更明白谨言慎行的重要性。我们是一起毕业的,你也受过正规且完整训练的学院派。别忘了,我们是同伴。”
道理谁都懂,邵秩初觉得自己没有再跟他说下去的必要,转而起身取了候审室里纸笔写下一串数字:“我保证我不离开本地,让我先走行吗?此地不宜久留,需要我配合的时候你再联系我。”
他本以为楼逸会说“你拿什么保证”的,没想到楼逸竟然破天荒地说“可以”。
倒是让邵秩初愣了愣。
见邵秩初的眼里流露出疑惑,楼逸解释道:“本来我和毒///贩都找不到你的,可你却选择了在台风天里冒着恶劣的天气条件和暴露的风险给那个女人送饭。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她应该对你很重要。她为了打听你的消息缠了我很久,我查过她的身份信息和户口,她是本地人,有稳定的工作,父母健在,亲朋好友都在这里,总归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舍不得她。”
邵秩初闻言心跳一震,呼吸都停滞了。
他的声音变了,变得更喑哑难听了。
他问楼逸:“她找你了?”
楼逸先是“嗯”了一声,随后说道:“看起来对你痴情得很,知道我们认识以后,老是追到警局来找我问你的情况,差点把我的耐性磨光。不过她那天在深普巷看到了那个冒名顶替你的毒///贩,把对方当成了你,已经对你死心了,大概率彻底放弃了。”
邵秩初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大,不用细听都能听出他喊破了音:“她居住和上班的地方都距深普巷有一定距离,她去那做什么?那里人员那么复杂,她是一个人去的还是跟什么人去的?”
楼逸简直震惊。
这就是关心则乱吗?
他也想像邵秩初刚才那样说“我怎么知道”,话到嘴边他还是忍住了,毕竟他是一个一本正经的人,该对每一个公民负责。
“你也不必这么担心,我们会通知其他部门加强那一块的治安巡逻的。托她的福,我们终于有理由插手管那个三不管地带了。你可千万不要感情用事。你不是很惜命吗?别一遇上那个女人就丧失理智。你的卧底任务虽然已经随着目标死亡结束了,但你的卧底身份还在。最重要的是你依然是警察,你肩负着维护社会安定的责任和使命,不能为了一点儿女情长耽误该做的事。”
邵秩初本来就被撞出了轻微脑震荡,听着他说话脑仁疼,太阳穴突突的跳,静默地忍了半天,忍无可忍道:“行了,单身别跟我说这些。”
楼逸:“……”
他停顿半秒,自以为邵秩初能把他的话通通听进耳里:“你好自为之吧。”
邵秩初只留给他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到底是没忘记楼逸口中的正事,边走边抛情报:“那个冒充我的毒///贩叫宋崖,公安部的一级通缉犯,身上背着三条人命。他在东南亚学过泰拳,提醒执行任务的兄弟当心点。他们把我扔进海里前我本想用池冬野这张牌自保,他们留了牌,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