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本是世人翘首以盼的上元夜,只有在这一天姑娘们才可出行无忌,在外游逛流连,好不尽兴。
可是夏若莘要留在府里温习诗书,以备选试,根本无意于灯会。
崔柔仪便也没有闲心折腾,自抱着一个铜葫芦手炉,领着漱白慢慢走回香樨斋去。
今夜府里灯火璀璨,衬得头顶一轮圆月愈加孤冷憔悴,凛冽的寒风毫无留恋的从满树花灯间穿插而过,呜呜咽咽的像是谁的哭声。
崔柔仪莫名感到心情沉重。
前世这时候一派天真的她正欢天喜地的逛着灯市,哪里知道这样欢腾的太平日子也只剩半年了。
上元节是天下人的团圆节,端午节却是崔家的催命劫。
冷风卷着点点细雪从背后扑滚而来,其间夹着一句耳熟的呼唤:“柔仪!”
崔柔仪心头一松,转过身去,果见二哥崔巍戴着一顶貂毛外翻的雪帽大步而来。
到了跟前,崔巍先替崔柔仪拢了拢肩头的斗篷,才道:“往哪儿走呢?二哥带你看灯会去。”
崔柔仪刚要婉拒,崔巍不等她张口就自顾自的把她往二门处带,边走边道:“马呢?车呢?驾夫呢?常逢霖!”
崔巍是刀枪堆里打滚的铁汉一枚,脾气也急,到了二门不见车马等候,一声怒吼震得树上花灯都晃了三晃。
崔府的大管家常逢霖一路小跑过来,管车马的那厮不见人影,他便连忙补上缺儿,拽着一个车夫,亲自把马车赶了过来。
崔巍不由分说的把崔柔仪塞进了马车,转头对常逢霖道:“府里的车马原该王添禄那厮来管,他人呢?又猫在哪里偷着喝酒罢!”
“你去替我抽他一马鞭!问问他,太太和姑娘们今夜还没出门看灯呢,他怎么就擅离职守了?”
“打量着他娘做过侯爷的奶母,就合该纵得他没边儿了!今儿没空跟他算账,叫他明日自去找太太领罪。”
崔巍一步蹬上马车钻进车厢,浑厚的话音在空旷的冬夜里引起一遍遍的回响,听得人心里发怵。
崔巍动作太快,厉声骂得又凶,漱白站在车下也不敢阻拦,只怯怯的唤了一声:“二爷……”
常逢霖忙不迭的点头哈腰,心里默默为王添禄那条酒浑虫撒了一把纸钱,很有眼色的推了漱白一把,叫她安心跟着车去就是了。
常逢霖想了想又放心不下,一路追着车嘱咐道:“姑娘大病初愈又不比爷们皮实,二爷千万多照应着点儿,若姑娘有个好歹,二爷到了侯爷那里可吃罪不起呀。”
“晓得了!”崔巍高喝一声。
常逢霖顶着了冷风目送着他们出了大门,回过头就让副手杨福成去拿下醉醺醺的王添禄,捆了扔到柴房等明日夫人发落再说。
……
上元夜的京城何其拥堵,男男女女,扶老携幼,拦街嬉耍,竟夜不眠。
大户人家的马车更是前后错接,直如流水般往午门处辘辘而行。
崔柔仪披着微湿的斗篷,窝在车内抱着铜葫芦手炉不撒手,心烦意乱的胡想一气。
方才那个叫王添禄的家伙她可是熟得很,崔家陷入巫蛊危局也有他在背后踩了一脚。
此人自认是崔侯的奶兄弟,在府里掐尖逞强也就罢了,偏还眼高手低,派给他差事干一件坏一件。
陈氏看在他老娘的薄面上再三宽宥,把他挪了一个又一个位子,再怎么不成器也还是许他一个小管事做做。
谁知他欲壑难填,反倒记恨起来,酒兴一上头直说崔家苛待他,只差没把他一撸到底了。
陈氏生性宽和,懒得与他计较,开春整修园子时特特外派他去江南采买山石,既把他远远的打发出去眼不见为净,又给他落了个采买的肥差。
如此安排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但却碰上了王添禄这么一个没良心的。
他早与外头的人通了气,趁着外出采买的机会半路携银子跑了,也不知投奔了谁,躲得不见踪影。
待到六月巫蛊之祸一出,他受人指使倒成了人证,大摇大摆的现身官府,帮着一起坐实了崔家三老爷的罪名。
崔柔仪真是恨得牙痒痒,可这会儿他又没犯什么大错,贸然动他怕打草惊蛇。
且现在时候尚早,若没了王添禄这把刀,躲在暗处的那位“娘娘”还来得及再找一个别人替代他。
那样崔柔仪的这点先知就全无用处了,只会更糟,不如先把他拴在身边,叫他走脱不得。
说到底他只是个推波助澜的,只要三叔不牵扯进去,他连做人证的机会也没有。
崔柔仪长出了一口气稳住心弦,又嗅了嗅鼻子,直觉香气冲脑,闻着像瑞脑、沉水和檀香的杂糅。
“谁家点的香这么纷杂?”崔柔仪撩起车帘一角,放目看去。
街上华灯宝炬,光辉盖月,游人如织,十里不绝。
金雕玉饰的马车穿插其间,入目一片豪奢,怪道车上点得起这么老些龙檀沉麝。
崔巍笑笑,打开手边的玛瑙南瓜香盒,也往矮几上的螭耳盖炉里丢了几粒色如冰雪的瑞脑香。
崔柔仪看够了便要放下帘子,不料崔巍又抬了一手,侧过去望着前头一架黑漆平顶双驾马车,奇道:“哦,竟是他家。”
“谁家?”马车走的太快,崔柔仪来不及看那车上的徽记。
“是杜尚书家。”
崔巍手一松放下车帘,俯下身拂了些悠悠香气吸入鼻中,顿觉醒神开窍,就多说了一句,“太子已渐渐长成,杜家近来越发炙手可热了。”
太子是当今圣上的原配杜皇后所出,按齿序又是皇长子,自十岁就封了太子,即使杜皇后已去世多年,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地位。
虽然圣上后又迎娶了徐氏女为继后,但徐皇后只育有一女成宁公主,另有两个生母早逝养在她膝下的三皇子、六皇子,终究也算不得数。
迟贵妃所出的二皇子既非嫡也非长,更不能与太子相争。
在包含崔氏父子在内的一众臣工眼里,太子的地位是固若金汤的,杜家自然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了。
崔柔仪闻言却眉眼一低,悄悄敛去神情中的一丝悲悯。
她心下惘然一叹:太子也是可怜人,先是年幼失母,后又性命不保,徒有个风光无限的表象而已。
想到太子身死那日就是崔氏遭祸的开端,满腹心事的崔柔仪几乎一路无话,任崔巍如何说笑捧逗也只意兴阑珊。
待崔氏兄妹在金水河边下车时,午门前早已搭好了高大的竹木灯棚。
棚上密置花灯万盏,皆画着群仙逸事,彩绸如霞,灯山如昼,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谓之“巨鳌戴山”。
鳌山灯前的大露台上百艺群工,竞呈奇技,伶官奏乐,万民祈福,真是再没有比这更热闹的了。
崔氏兄妹不过来得稍迟了些,鳌山下看灯的人早把近处围得水泄不通,实在无处下脚。
崔柔仪隔着几丈远向前眺望,只见今夜的鳌山灯高约十五六丈,阔三百步有余,是比往年要更亮眼些。
其上数点银星连地滚,万松金阙照天明,更有两条金龙缠缚着鳌柱,口里衔着一盏结彩团簇的缀珠灯。
看来京城的灯会是越办越盛大了,难怪人人都要削尖了脑袋往京城挤。
周遭太过嘈杂,崔巍只好附在耳边告诉她:“这叫双龙衔照!”
崔柔仪点点头,大鳌山再稀罕,年年都看也就那么回事,不过是一年换一个喜庆的花名儿罢了。
崔柔仪一心只想打道回府,崔巍则坚持要带她去走桥,催道:“都说上元节走桥能消百病,来都来了,且去走一走。”
崔巍护着崔柔仪慢慢离开看灯的人群,不由分说的领着她沿着金水河穿行在光焰浮动的灯市里,向远处的圆拱桥走去。
是夜,无论通衢委巷皆是一片滚灯烟火,路边每隔三五步支着一个热气蒸腾的小摊,大锅里咕嘟咕嘟的烧着热汤。
短衣打扮的小贩一声高过一声的吆喝着:“浮圆子,盐豉汤,甜咸皆有,驱寒暖身咧!”
可崔柔仪根本无心体会这市井的烟火气,只想快些走过了桥应付了事。
偏崔巍看她看得就跟眼珠子似的,大有今夜不走桥不罢休的意思。
崔柔仪不情不愿的跟在崔巍身后,走到一段店肆林立的长街时,沿街酒馆二楼的雕花小窗忽地被人推开。
窗扇响动之下,碰掉了窗沿下挂着的一串金珠细蕊的五色莲花灯。
崔柔仪闻声抬头,避之不及,愣神间手指不由得一松,铜手炉立刻叮叮当当的滚落在地。
三尺长的灯串几乎擦着崔柔仪的额头飘飘忽忽的落地而下,明明灭灭的烛光透过五颜六色的灯纱,带着变幻流动的奇妙光影从她的侧脸倾泻而过。
在一片眩目的光怪陆离中,只她那一双星眸被衬得分外清透明亮,姣好的面容更添几分绮漫的丽色,几步外的路人皆看得一怔。
崔柔仪理了理鬓边稍稍松散的发丝,面上起了一抹薄怒,漱白赶忙过去相扶。
二楼的小窗里探出了一个簪金冠银的脑袋,远远看起来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子,约莫十**岁的年纪。
闯祸的少年挨着窗俯视楼下,看见仰着头正皱眉的崔柔仪,似乎也是一愣。
从他的视角看过来,楼下赫然站着一位明眸桃靥的姑娘,肤白如雪,眉目如画,于冷风中亭亭玉立,青女素娥不及她一二,就跟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少年怎么能认不出她来呢,见她两颊薄晕,如泛朝霞,气鼓鼓的怒瞪着他这个罪魁祸首,便连忙匆匆几步走下楼来。
他神色紧张,一边熟络的伸手,一边温声问道:“碰伤了没有?都是我鲁莽,要晓得你在窗下,决不……”
“咳。”崔巍清咳一声往崔柔仪身前一站,浓眉深皱,显见十分不满。
崔巍当然认得眼前的少年是六皇子赵纯,不过凭他是谁,总是自己的妹妹更要紧些,岂容他胡来。
长街上人来人往的,更不要说二楼正有一帮好事的公子哥儿伸长了脖子往下看,崔巍是有意提醒他别一时情急忘了分寸。
崔柔仪与赵纯是从小就相识的玩伴,再熟悉不过了。赵纯又最纵着她,无旁人在场时崔柔仪甚至敢连殿下也不称,只叫他“赵小六”。
可眼下有二哥盯着,崔柔仪就不敢造次了,老实的从崔巍又宽又长的影子里微微探出头。
此时的赵纯就像前世的她一样,不谙世事,干净明朗,尚不知什么叫造化弄人,眉宇间满是蓬勃英气。
他今夜穿着一身金红交织的阔袖袍子,腰束金钉黑革带,脚蹬厚底串珠靴,腰间又挂了一块海棠转心大玉牌。
这一身金玉珍宝堆砌出来的尊贵感,倒与这般年纪不大相称。
在穿衣打扮这一点上,赵纯与前世的崔柔仪十分相像,俩人都素不喜淡色,每逢年节必穿得热烈扎眼,一如他俩那炙热张扬的性子。
崔柔仪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究没忍住笑意,如前世般放肆无忌的揶揄道:“我是无妨,并没伤到,倒是看殿下手里还缺个东西。”
“缺什么?”赵纯眉眼勾着笑意,知道她必没什么好话,却乐得捧场。
崔柔仪也不客气,边比划边打趣道:“还缺个海碗大的金元宝,殿下凭这身打扮就可以去庙里扮财神了!”
赵纯垂头哑笑,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反而自嘲道:“寺庙道观我去得还少吗?”
当世无人不知,六殿下是因生来带有上上大吉的星象,才被皇后收养在中宫的。
每逢宫里祭祀祈福,圣上必钦点这位福星随行左右,日常出入寺庙道观替圣上侍奉神佛更如家常便饭。
有这么个福星名头在,宫里宫外谁人不捧着他,也就崔柔仪敢说他玩笑话。
崔巍虽知道他俩相熟,但碍于身份之别还是替崔柔仪郑重还了一礼,道:“舍妹行事乖张,口无遮拦,殿下勿怪。”
赵纯被唬了一跳似的连连摆手,佯嗔道:“哪里的话,什么时候这样生疏了。”
他贵为皇子,还是圣上颇为喜爱的一位,人人都只有敬着他的份儿,但身边相熟的人都知道,崔姑娘是他唯一的例外。
任崔柔仪再怎么任性的作闹,赵纯从来不恼,永远偏袒着她。
崔柔仪以前自视甚高,颇有几分高傲,在京城的名声其实不算好。
可但凡有谁敢在赵纯面前说她半句坏话,赵纯也不管那人是什么来头,登时就要翻脸了。
如今他就这样与前世别无二致般站在她面前,红衣加身犹如海棠,仿佛天生向光,永远炙热。
崔柔仪心底浸湿了一角似的,又庆幸又感慨。
前世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有这样一个赤诚热烈的少年陪她疯陪她闹,陪她一起肆意生长,也不算白活了一回。
她很是怀念那样的好时光,可也永远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赵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