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初一十五上香的人多,这一日可巧不是什么正日子,道观里也人影寥落。
县太爷想微服私访,殊不知他带着李炳出门就完全失去了微服私访的意义,这一路上“大相公”的称呼不绝于耳,李炳默默擦汗,天气薄寒,不觉脊背却汗湿了。
这道观位置居中,二人也不觉累便到了,一路行来,花草俱枯,打眼一看,藤蔓覆瓦,焦黄玲珑,这道观矮墙之上竟然攀援着一层长藤,长藤粗壮,丁零当啷地悬着不知几多的大葫芦。
一看见这葫芦,李炳心里就咯噔一下,心里默默浮现出一个人影儿来。
县太爷倒是对此十分新鲜,左右看看打趣道,“这哪里是个道观,分明就是个葫芦店,滴滴答答的小葫芦挂满院!”
李炳默默抬起袖子擦擦额角冷汗,二人继续迈步,这道观十分矮小,长藤对接之处是个高门楣,上挂牌匾——福禄观。
县太爷仰头看着这窘迫的牌匾以及门扉中微微透出的庭院,微微皱眉看向李炳,那样子好像是在说,“你确定你没带错路?”
“没走错,没走错,这里就是你要找的地方!”李炳还没来得及回话,一条熟悉的声线便蹿进了他的耳朵,循声望去,李炳两眼一黑。
小辫子,圆脑袋,手扯一张白幡,不是那糊涂道人还能是谁?
糊涂道人一不作揖二不下拜,喜滋滋地一把拽住县太爷的手臂,“也不知他喜从何来,”李炳默默嘟囔着。
糊涂道人小跑在前,县太爷迈大步紧随其后,二人穿堂过室,终于停在一方狭小斗室之中。那道人请县太爷上座,随后自己寻摸了一个蒲团坐在下手,李炳与他大眼瞪小眼也没瞪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垂手肃立一旁,听那二人对话。
县太爷先开口道,“叨扰大师,今次来是为了程氏下狱之事。”
糊涂道人回到,“那程氏早已下狱多时,怎么大相公今日倒问起她了呢?”
县太爷看了一眼旁边的李炳,鼻孔出气冷哼道,“没什么,只是觉得疑点颇多,本官查阅卷宗,见那程氏下狱前曾在此处占过一卦,倒不知是何卦辞。”
糊涂道人捻着胡须,做出思索的模样,“唔,程氏,是那商贾田樵家妻?”
“少故弄玄虚,那妇人不就是你带着我去看的么?夜半闹鬼,几乎要吓死我了!”李炳冲上前来,用手拽住那糊涂道人头顶的小辫子气势汹汹。
糊涂道人吃痛皱眉,龇牙咧嘴地朝着县太爷使眼色,可偏偏县太爷这个时候居然装聋作哑假装看不见,糊涂道人只得讨饶道,“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不就是那程娘子么,月月都来我这葫芦道观上香求签的。”
“哦?”县太爷一出声,李炳手下的动作便停了,县太爷追问到,“求的是何签。”
“女人嘛,不就那两样,要么是早生贵子,要么是夫妻和谐。”糊涂道人揉着脑袋说。
“那么她是两签都求,还是只求一个?可曾从此处得过什么法器宝物?”县太爷又说。
糊涂道人看了看李炳,又看回县太爷,问到,“您到底是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了?是怎么个奇怪物什?”
县太爷不等他发问,早已从怀里将一方锦帕取出,那帕子四四方方,层层剥开才现出那宝贝的真身——一块镜子碎片。
县太爷掌心托着那枚镜片朝前伸了伸,糊涂道人凑近眯眼一看,“啊呀!”一声惊叫,吓得站立一旁的李炳一个踉跄。
“你胡天胡地地瞎叫什么?!”李炳不悦。
“大相公容禀,这镜片并非凡品,而是浸满了血泪的凶器啊!”糊涂道人叹道。
这是为何?二人不解之时,那糊涂道人竟然从袍袖之中也取出了一方素帕,素帕层层揭开,里面竟然躺着另一方镜片。
糊涂道人将镜片执起,与县太爷手中镜片相触,只听“咔哒”一声,那两片碎片竟然有如磁石一般,就这么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你为何会有另一半!”县太爷问。
“实不相瞒,”糊涂道人答曰,“这镜原本是一方雌雄阴阳镜,此镜乃是程田二人成婚之时,贫道送去的贺礼,我手中这一片乃是程氏的雌镜,大老爷您手中的这一片乃是田氏的雄镜。”
“浑说,怎么这妇人的贴身镜子到了你这贼道人的手里,那死人田的镜子反倒进了我们大老爷的手里?”李炳怒目而视,“别是你这贼道人通奸程氏,二人伙同杀害田樵吧?!”
李炳这么一说,县太爷的手一抖,那糊涂道人倒是十分坦荡地呵呵一笑,“贫道今年六十有六,那程氏桃李年华,怎么能看得上我呢?更何况,她与田樵乃是一二十年的情分,二人的情比海还深,比金子还真!”
“既然用情至深,又怎么会挥刀杀夫?”县太爷冷笑道,“只怕传言不真。”
“是啊!”李炳上前一把拽住糊涂道人的衣领,“走走走,你我公堂上见!”
“哎哎哎!”糊涂道人大叫着,被李炳拽着往门口拖拉,就在此时,那面合二为一的镜子居然开口说话了,是一男一女在吟诵诗歌,“我愿与他破镜重圆直到老。”话音落,光芒四射。
李炳一愣,糊涂道人找准了时机连忙从他的手底下溜走了,连滚带爬到了镜子边,对县太爷连着扣了几个头道,
“大老爷您好比青天,这阴阳镜能通两岸。
当初我予他二人是为良缘生生世世不离散,谁承想那田樵先背离誓言。
一恨她子嗣不圆满;二怨她不纳女婵娟;三打她活生生气死老泰山。
叹程氏心灰意懒,将雌镜供奉案前,直道是郎心难转圜。
那田樵负心;那程氏痴盼。
可怜一对好鸳鸯,如今只剩钗环。
忽有一日月满,照彻天下姻缘。
少年透镜而来,但见风霜弥漫。
花朵委地,流水盘桓,楼台倾断,朱颜凋残。
织娘缠丝,红线污斑,有画屏展,无鸿雁还。
摧折连理,并蒂飞散,金兰见双,梁祝失单。
少年哀哉,哀哉少年。
缘悭,有妇耗尽泪阑干。
一刃断离散,二刃斩孽缘,三刃劈你心猿意马情不专。
岂不闻年年照月说恩爱,岁岁永平安。
大老爷,
青天之外有青天,自有明镜高悬。”
糊涂道人唱完,县太爷仍旧沉浸其中,“你是说,这二人情深意重,只可惜年岁磨损,田樵负心?”
道人不答,李炳却道,“那么,就算田樵负心,也罪不致死吧?再者说,程氏一介柔弱妇人,又如何挥得动刀?”
“呵呵,你倒是这会儿想起来了?当初收押入监时,你怕不是叫嚷得最欢。”县太爷冷笑道。
李炳登时满面羞惭再不敢言语了。
道人默默道,“大老爷容禀,若我说是这田樵自己个儿杀了自己个儿,”他抬起头顿了顿,“您信吗?”
“荒谬。”县太爷道。
道人起身就势将那面合二为一的镜子握在手里,嘴里不知道咕哝了些什么,一手托着,一手在镜面打圈,绕了三五圈,那镜面竟然如同河水破冰一半传出了哗楞楞的声响,李炳侧身一看,噫,哪里是镜面,分明是盘中盛着一汪水嘛!
县太爷听到动静也细细瞧来,只见水镜之中别有洞天,声色影象悉备,宛如另一世界。
“呔,”李炳拽住道人仍在镜面上打圈的一只手道,“兀那妖道,故弄玄虚!”
二人撕扯间,道士冷不防手掌未拿稳,水镜坠地,内里流水淹没三人足靴,一时间,只觉得足下绵软脚不沾泥,三人站立不稳就此跌落进这镜中世界。
叠罗汉,罗汉叠,李炳在下,道士居中,顶端坐着县太爷。
稀里糊涂落在道观门口,李炳正要骂,却指着道观门口的糊涂道人疑惑道,“噫,怎么两个糊涂道人?”
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早已是镜中人,但糊涂道人知晓,更知晓阴阳二界人不相认的道理,于是一手拽一个,待着县老爷和李炳躲到一处拐角,指着道观门口那个“糊涂道人二号”说,“我才是我,那个不是我。今日二位有缘来此镜中世界,不如一探究竟再走不迟。”
“放我回去!”李炳暴怒。
“也好,也好。”县太爷点头。
道士见大老爷没什么异议,才放心地将这二位撒开手,然后指着门口的“糊涂道人二号”说,“站在他对面的这位小娘子,便是程氏。这程氏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会与丈夫田樵来进香求签,唔,你看她身后的轿辇仆从,便可知这夫家定然已经是飞黄腾达了。”
说到这里,县老爷面色凝重,“咱们既然已经知道这田樵是个负心薄幸之人,恐怕今日飞黄腾达,来日家门便有灾祸,你我进入的这个镜中世界乃是过去?可否挽回一些?还是只能冷眼旁观,不可插手?”
葫芦道人语塞,“实话说,贫道也未曾来过此处,因这阴阳镜通达与否靠的是二人心意是否真挚,我这葫芦道观传了数百代,代代都有道长赠出镜片以祝福新人,但能保守初心者少,能保守晚节者更少,最多的便是半路夫妻,是以从未应验过什么,也没有传下来的前辈遗训,今番是与二位有缘进得这镜中世界,至于别的,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你的意思是,咱们进来了就出不去了?!”李炳继续暴怒。
“既然如此,那便看个究竟。”县太爷一向胆子大,说完这句话便自顾自地走上前去,其余二人谁也没反映过来,县太爷居然一迈步就到了道观门外。
“劳驾,敢问这轿子内坐的可是田大官人?”幸好今日县太爷穿的便装,日光下宛如个清俊公子,他这么一闻讯,却并不惹得那程氏身后轿夫小厮的厌烦。
听他这么一问,小厮与轿夫脸上都露出些莫名之色,倒是程氏身旁的小丫鬟闻声万福回到,“这轿内坐着的,是我们家官人路老爷。”
路老爷?不是田樵么?难不成,这镜中世界并非过去,而是将来?这程氏出狱改嫁了?
他这么想着,没留神就嘴巴里吐露了出来,“敢问您家程娘子是新近改嫁?”
“呸呸呸!这位官人说话好没头脑,”小丫鬟瞪了县太爷一眼,“我家娘子与老爷是三媒六聘三书六礼进祠堂拜天地的正经娘子夫人,你说这话,是找打吗?!”
头婚?是田樵改姓?还是这镜中世界与外部不同?县太爷左右看看,街道人群与镜外自己的世界并无不同,单单程氏嫁给的人不同,这话实在是有些说不通。
于是他又问到,“怪我无礼,唐突姑娘,可听过城东商贾田氏的名号?那家的哥儿田樵,是我表亲,我来寻亲,走错了路,欲到这道观行个方便,正巧碰上您这浩浩荡荡的大队伍。”
“田樵?”小丫鬟未开口,程氏却回了头。原本她正在与那糊涂道人攀谈解签,听到熟悉的名字缓缓回头,她比牢狱之中看上去可是美极了,周身珠光宝气清艳已极气派十足。这下县太爷心里有谱了,这程氏的相公看来定然不会是一家小小商铺的老板,说不定是个仕途平顺的清贵。
“你方才问,田樵。”程氏看向县太爷,眼眸中流淌出深深的思念,仿佛隔着久远的时光,一眼万年。
“咳咳,正是田樵,”县太爷拱了拱手,“夫人,可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