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云卷云舒,红漆小门积雪深厚,孟禾鸢站在台阶上,单手攥着大氅,白色的茸毛裹着她苍白的脸颊,刺骨的寒风刮着脸颊生疼。
颜韶筠仍旧保持着掀开帘子的动作,眉眼淡漠,行径却是有无限耐心。
孟禾鸢蹙眉,依礼,是不大合适的,她仍旧对那日无心之举心怀芥蒂,垂眸疏离一笑:“多谢兄长,还是不必了。”
“鸢娘就不耽误兄长了。”
雪地里站久了,脚趾开始泛着刺骨的疼意,不知是不是生了错觉,头顶传来一声叹息,孟禾鸢虽惑然,却没有抬头。
“我恰巧也要去孟府一趟,同孟尚书有要事商议,捎你一程也不算是耽误,走罢,若你再推拒犹豫,便真的耽误了。”颜韶筠认真耐心的同她提议。
孟禾鸢微怔,话已然说到了这般地步,再拒绝便显得她心里有鬼了,她只好应了下来:“如此,那便劳烦兄长了。”
话音刚落,马车车门便打开来,侍卫放下了杌子,春缇扶着孟禾鸢踩上了杌子弯腰进了车内,幸而马车宽大,颜韶筠坐在主位,孟禾鸢便坐在一侧,靠车门很近,春缇没有进来,坐在外头同侍卫一起。
车厢内竟意外的暖和,孟禾鸢弯了弯冻僵的指节,中间放置着一个炉铫,袅袅热气蒸腾而出,淡淡茶香飘散在鼻端,是玉叶长青的味道,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套青瓷茶盏。
颜韶筠手执书卷,垂眸敛目,视线并未落在她身上,孟禾鸢的脚偷偷的往炉铫处靠了靠,汲取了些暖意。
“喝盏茶暖暖身子罢。”颜韶筠冷不丁说。
茶盏离得颇远,孟禾鸢一时拿捏不准颜韶筠是客气一番还是真心所言,“多谢兄长,只是出门前服了汤药,不宜饮茶。”孟禾鸢再度拒绝了,她也并非搪塞颜韶筠,滋补的汤药刚刚喝下去,茶水解药,还是莫要沾的最好。
颜韶筠手中书卷随意一放,提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了她手中:“暖暖手也好。”
不知怎的,孟禾鸢竟听出了几分无奈,她略略探究的望了过去,颜韶筠却仰头喝茶。
热意顺着冰冷麻木的掌心席卷了四肢百骸,颜韶筠一手捋了广袖,一手执起了火钳夹了几块银丝碳放入了炉铫中,火星又旺了几分,车厢内热意攀升,苍白的脸颊也升腾起了几分红意。
颜韶筠眉眼淡淡,他的好看同颜韶桉的好看是不一样的,颜韶桉是有些凶的,剑眉星目,眼皮下垂单薄,轮廓棱角分明,眉眼深邃清俊,是极为周正的长相,不笑的时候似寒霜染了眉宇,一派凉薄之意。
但颜韶筠不一样,他的好看是女子见了都要喟叹的地步,天生温润如玉的眉眼叫他再怎么作出冷厉的表情也叫人生不起害怕之意,那一双潋滟的含情目总是给人一种他很认真在看你的错觉。
外界谣传颜韶筠为芝兰玉树的君子,却不知内里是否真的如此,孟禾鸢走神的想,头一次那灼热的烫意仿佛还在腰间未散去,时刻的提醒着孟禾鸢。
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唤回了孟禾鸢发呆的思绪,她自己没有注意到一路上都在愣愣的望着颜韶筠出神。
马车停在了孟府门前,车门从外打开,颜韶筠突然倾身,长壁伸了过来,虚虚的拦在了孟禾鸢的头顶,礼节性的护了一瞬,也只是一瞬而已,便收了回来。
孟禾鸢脑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待她下车后颜韶筠却仍旧坐在车内,没有要下来的打算,许是她的视线太过明显,颜韶筠解释:“一同出现容易给弟妹惹来非议,我从侧门下。”
孟禾鸢属实没想到他这般思虑量多,便又对他的“大度”多了几分感激:“多谢兄长。”
颜韶筠没有说什么,淡淡颔首,素手勾上了车门往侧门而去,春缇感叹:“大爷性子果真极好,府上的女使婢子没人不想做他身边伺候的人。”
孟禾鸢讶然回头:“你也想?”
春缇脸色爆红:“姑娘说什么呢,奴婢没有。”
孟禾鸢淡笑不语,徒留春缇磕巴的解释,她今日回来提前递了帖子,说来发笑,自家人回娘家省亲竟也要递帖子,孟家家规甚重,孟家每一代都走的是科举取士的路子,唯有孟禾鸢的父亲,不堪大家族的束缚,走了武举,当了武将,导致大房这一脉素来叫孟家不喜。
孟府执掌中馈的是孟禾鸢的二叔母曹氏,早就在厅内候着了,她沉着气儿坐在太师椅喝茶,孟禾鸢进了屋便挂上了一副笑靥:“鸢姐儿。”
“二叔母。”孟禾鸢拉着她的手二人亲亲热热的坐下,不巧,她的两位堂嫂掐着点儿在她刚进屋便来了我。
“阿鸢回来了,许久未见,身子可还好?”问话的是葛氏,颜韶桉纳妾的事儿不止颜府知道,孟府自然也知晓了,多少存了看戏的心思。
“劳大嫂记挂,还成。”孟禾鸢笑笑,她前些日子落了胎,孟府的人流水般的补品送到了西府,但人却是一个没来,曹氏叹气:“你也别怪我们,父亲知晓了你的事,发了好大的火,等会儿去瞧瞧你祖父罢。”
孟禾鸢笑意淡了,勉强点了点头:“我听闻北边儿大捷,父亲母亲在信中也透露出快回来的意思,我想着回来同二叔母说一声,庆宴办的热闹些,我来协助二叔母。”
曹氏和葛氏对视一眼,不动声色:“我并未收到北边大捷的消息,鸢娘,你是何处得知的。”
孟禾鸢觉着这也不是什么藏着不能说的事情:“官人说了一嘴,怎么了?二叔母?”
曹氏淡笑:“没什么,不急,大哥归期未定,我这手头还一堆事儿,马上父亲的寿宴也要着手准备了,若是大哥回来的巧,两件事儿一起办了也是再好不过了。”
孟禾鸢心头却有些不舒服,寿宴是寿宴,庆宴是庆宴,虽知道二叔母日夜操劳,此番也是为了省事,但,孟禾鸢还是有些为父母不贫,但是触到曹氏一脸劳累的模样又把话咽了下去。
顾氏同她相携而出,二人关系素来不错,葛氏颇得曹氏欢心,顾氏便也总是被忽视,孟禾鸢同她也是有些同病相怜之处。
“你也别在意,直接同祖父去说,祖父最重脸面,大伯立了军功,是朝廷的大功臣,庆宴定能好好办。”顾氏个头高挑,眉眼稀松平常,但胜在是个实心眼儿,孟禾鸢很是愿意同她说几句话。
“你说为何只有挣了军功才有资格办庆宴,面子就这般重要?”孟禾鸢脸色垮了下来,多多少少是有些怨气的。
顾氏哂笑:“祖父是什么性子你也不是第一日知道了,等会儿也别太逆来顺受,叫他捏着你的短处可劲儿的指责。”
孟禾鸢淡笑不语。
孟府一派古典雅致,极为简朴大气,用孟老太爷的话来说,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样子,孟府吃穿住行无一不雅,孟府人无论出门还是在府都不能穿金戴银,且府上的规矩极为严苛。
一日之计在于晨,所以晨起卯时要一家子聚在一起吃晨膳,孟府虽瞧起来简朴,但内里无一处不是一掷千金,什么文房四宝、笔墨丹青、奇花异草、玉器玩物,很长一段时间,孟禾鸢踏入孟府都会觉得喘不过气。
她敲响了孟老太爷的屋门,屋内想起沉沉的、苍老的:“进。”
孟禾鸢推门而入,孟老太爷果然在看一副字画,身着青袍,黑白发丝互掺显得很有精神头,孟禾鸢低眉顺眼的:“祖父。”
孟老太爷头也不抬:“你还有脸回来。”
孟禾鸢一滞,默不作声的绞着手,狼毫随着孟老太爷的挥手,压在宣纸上,浓墨浸染了纸张,留下一道道变化迥异的黑线。
啪,轻巧的毛笔放置在了笔架上,犹如轻轻的敲了孟禾鸢的心间一记。
“你屋里都乱成什么德行了?你这主母是怎么当的,无子纳妾,孟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孟老太爷沉着眉眼,视线仍旧遒劲,密不透风的打压着孟禾鸢。
果然,孟老太爷若是想训斥一个人,哪会给你先入为主的机会。
“祖父……这并非是我的错。”孟禾鸢鼓起勇气反驳,却被孟老太爷一个镇纸扔了到了脚边:“还学会顶嘴了?”
“女诫?女德都读到哪儿去了,你这副样子还如何当好一个贤妻良母。”孟老太爷毫不留情的责骂。
后面的话孟禾鸢已经没有再听进去了,待她初来后已然是一刻钟以后了,她恍惚的拐到廊庑处,铺天盖地的反胃突然涌了上来,她扶着墙干呕了几下,险些没站稳。
手臂突然被扶住,孟禾鸢抚着胸口抬起头,泪意还未收回去,颜韶筠神色淡淡的站在旁边,单手虚扶着她,看起来像是随意搭了把手。
他不知道站在这儿站了多久,自己的狼狈应当是都落入了他的眼中。
“回去歇着吧,你看起来很累。”颜韶筠同她说,孟禾鸢喘了喘:“多谢兄长关心。”
孟禾鸢累极了,没有心思去思虑别的事情,她依稀记得,在孟府时她身子冷的打颤,但回程的车厢内炉火燃得却更旺了。
她来不及同颜韶筠体面的道别便回了同鸢堂,账房的管事却守在外头,说有要事请示,孟禾鸢强打起精神问是何事,管事说流玉阁今日在各处的采买远远超出了妾室的份额,想着既然是同二爷出门的,便记在二爷的账上。
春缇看孟禾鸢疲惫的神色自觉替她看了眼账本,蹙眉:“怎么超出这么多,当银钱是大风刮来的吗?还有没有规矩了。”一个妾室,派头比主母还足。
账房管事欲言又止,孟禾鸢指着头:“多出来的从下月的份额里扣,过会儿把账单记得给梅姨娘过目。”
管事的不敢多言,弯腰:“是。”
这般举措原本是正常的,偌大的内府若是没了规矩,那早便散了,可管事的账单给流玉阁过目时梅氏却径直闹到了颜韶桉那处去。
颜韶桉蹙眉沉思,最后生生气笑了,他觉着孟禾鸢在同他置气,用这种方式引起他的注意,无非就是拈酸吃醋罢了,做正妻主母的,肚量竟正般小。
便借着梅氏的意去了同鸢堂。
孟禾鸢强撑疲惫,颜韶桉咳了咳,想倒一杯茶,发觉桌上连一壶热水都没有,只好作罢。
“你今日去哪儿了?”
孟禾鸢揉了揉眉心,只觉莫名其妙:“自然是回了孟府,昨日说好的,今日回去同二叔母商议庆宴之事,二爷忘了我却不能忘。”她略略讥讽道。
“我今日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罢。”孟禾鸢看颜韶桉还想与她说什么,率先制止他。
颜韶桉却蹙着眉头站起身:“你在怪我?”
孟禾鸢淡笑:“二爷说笑了,我并无那个意思。”
“你还说没有,她……初来京城,难免贪玩些,再说她到底是我的女人,你……莫要太善妒。”颜韶桉犹豫一瞬还是说了出口。
孟禾鸢闻言不可置信的转头看他,疲惫霎时了无踪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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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