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张张纸上都是数字,它们飞出淡黄色的信纸,像张开翅膀的蝴蝶前赴后继的冲进兰依的眼中。她用手揉了下眼睛,仿佛无形的飞蝶真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困扰。
她不确定地看向苏荷道:“这些东西价格越高,买的人就越少。同理拍卖金额越高,参与的人也少了。”
“还有呢?”苏荷从果盘里捻了颗脆蜜枣,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兰依坐下,举起几张纸反复查看。心想刚才自己说的太浅显,苏荷若是想她这样回答,拍卖金额的那张纸大可不必拿出来,她也能得出这个答案。
数字一个个外冒,她余光扫到苏荷,怕见到她失望的神情,愈发强迫自己专注。兰依手心紧张到流汗,被风一吹反而变得冰凉,手指划过每一个数字,微微颤抖。
一阵风吹起信纸的一角,她伸手去压,恰好指在一个人名上。
国子祭酒黄翰林,他为骤雨残荷图出价三百四十七两,不值一提的价格,却让兰依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对数字十分敏感,人总是对自己熟悉的事情格外上心。她也不例外,因为对数字的自信,令她视线一直落在不断变化的数字上,而忽略前面写着的名字。
“我想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线,一旦价格超越了这条线,东西再好他们也不会买。”兰依冰凉的手心变得滚烫,指着那个名字道:“比如国子祭酒大人,他对骤雨残荷图的线就是三百四十七两。”
她话音刚落,嘴里就被塞了颗蜜枣。嘴巴半张,牙齿咬住蜜枣,眼神直愣愣地盯着苏荷,不确定的吞下枣子。
看她一副憨傻模样,苏荷乐了,捏住两颊的软肉说道:“我家兰依就是聪明,一点就通。”
兰依闻言羞涩的低下头,小手在膝上反复地轻挠着布料,嘴里的枣子吃下,甜味却始终没有散去。
“但这个对小姐有用么?”兰依抬头望她,自己先是思索了会儿,觉得没有答案,便还是问了出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苏荷是她的老师。就似先生这几年的细心教导般,苏荷也无时无刻不在教导着她。若是按照时间来算,苏荷当她老师的时间,远远超过先生为人师的日子。
苏荷将盘中的蜜枣倒在桌上,一手将枣子分成两拨,一手则拍了拍兰依的背,让她不那么紧张约束。
“这枣子卖一铜板一个你买么?”苏荷问。
枣子是兰依买来的,她晓得掌柜人实在,一铜板一个不亏,点了头。
“两个铜板呢?”
“大概也会买。”
“那一两银子呢?”
兰依立刻摇头,枣子再好吃,掌柜再实诚,也超过了她心中的那条线,是怎么也不会买了。
“有人愿意买。如果我捧着这盘枣子,把它们用最华美的盘子盛装,当然有人买。”苏荷很有信心,起码在这间大院子里就会有人为此买单。“假若一颗枣子咱们买来是一个铜板,卖给所有人两铜板,咱们也就赚一倍。但若是卖一部分给那些心里线更高的人,咱们赚的岂不是更多?”
桌上被分成两拨的蜜枣静静的躺着,兰依心底算了笔账,豁然开朗:“怪不得小姐要选王算盘,之情我还纳闷呢!”
这法子听着简单,做起来却不易。头一件难事便是,如何找出愿意出高价的人。不能人人都卖高价,这样卖不出多少不说,还容易遭人诟病失了人缘。王算盘记性好,这次拍卖的结果基本上都记在心里,加之他之前就做过许久的账房先生,对于谁能出的起什么价钱,心中自是敞亮。
“咱们卖出两种价,万一两人是朋友,岂不露馅。”兰依急切问道。
苏荷眨眨眼,像是某种狡猾的动物:“笔墨纸砚这类物件本就水分重。好比徽墨,好差有千余两之分。再说咱们也没以次充好,只是卖出了真正的价值啊!况且......”
兰依见她不怀好意的笑弯了眼,变得有些局促不安。
“卖出高价的部分,我已经嘱托了一定要用精致的木盒装起来,谁说卖的是一样的物件?”
这边苏荷已经捻着枣子一个个放进嘴里,哼起无名小调。
那头兰依见桌上枣子就要吃尽,眼疾手快拿了几个。一边心道果然无奸不成商,看来自己仍是长路漫漫。
西泠街最近很热闹,因为拍卖的事,更是因为清气斋的古怪。
挂在墙上的名画一副也不卖,却一直在减少。有人说是掌柜的将画送给了达官贵人,要不这铺子怎么能如此安稳的开下去。
赵喻坐在铺内,他面前黑色的锦缎礼盒堆到胸口的位置。一旁哈腰站了位小厮,毕恭毕敬的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礼盒的位置就上涨到胸口,大有直接漫过去的趋势。
“轩之,你买这么多,王妃又要生气了。”方如其看向四周,偌大的店铺被雕花屏风隔成若干个小间。每间屋内都有这么位小厮,舌灿莲花哄人乖乖地将钱交出来。“清气斋的东西不错,但我看着与别处也没什么区别,若是想买也可去别处看看。”
赵喻抿着唇没有说话,面无表情令本就黝黑的面庞愈发低沉。常年习武使他比同龄人高出不少,宽厚的肩膀配上这样一张冷峻的脸,小厮打了个寒颤。
方如期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是有命在身。景王妃说了,赵喻再乱买东西,她就亲自登门,将他做的荒唐事统统告诉承直郎。
方如期是地道的纨绔子弟,没事逛逛赌场,或是去勾栏瓦肆里痛饮一杯,再不济也是郊外骑马放歌。
所有这些肆意纵情都有一个前提,便是不能过火。承直郎方大人多年来被他气的不轻,习惯睁一眼闭一眼,但要是景王妃上门,这事怕是了不掉。
于是他硬着头皮说道:“听闻北边进贡了几匹汗血宝马,圣上将它们放在城郊马场。驯马的老头曾是我父亲的手下,我们可以偷偷溜进去。”
小厮听得背脊发麻,皇上的东西,他们也敢觊觎,怕是不要命了。
方如期敢说,自然是源于圣上对赵喻的偏爱,有恃无恐。
赵喻依然沉着脸。清气斋处处透着古怪,就像是多年前的雪夜中,他所感知的一样。他想在这里待下去,是期许白似雪的女孩能出现。
但仅仅是期盼,毕竟安昌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会让自家小姐抛头露面。
“好马不常见,错过了这次,兴许就不知要等多久了。”方如期看他兴致乏乏又说道:“还记得小时候,你,我还有敦宜郡主。咱们偷跑出来骑马,还没玩个几天马就送到你爹哪儿去了......”
赵喻眼神忽然一亮,方如期以为他来了兴致,拉人就要走。
“我怎么没想到!”他已手握拳重重打在桌上,又激动地抱住方如期。“怀言,多谢你!”
“东西送到景王府,就说是世子买的,自会有人付钱。”他拍拍方如期的肩膀,“怀言兄,这次就对不住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娘去找承直郎。”
方如期显然一时没能理解他所说何意,等他出了店铺方急匆匆唤道:“你去哪儿啊!”
“安昌伯府。”
方如期已经不关心他为何要去,只是大声吼道:“你说话算数,要拦着你娘啊!”
安昌伯府内。苏荷垫脚眺望,她站的高,能一眼看清下面的小院。藏书阁就是院中一座不起眼的二层小楼。
苏幕寻爱书,所得所学尽数放在楼内。平日有人看守,府内男丁通报一声就能借阅。
“迂腐!”苏荷暗骂,正因为这条死板规矩,她想看书时只能拜托大哥苏闲川。
院内出来一人,与看守交谈几句后,走进拐角的八角亭内。亭内待不多时,他便起身离去。
苏荷用肘抵了抵兰依,说了声快去。自己则走下去,看似无意的坐在八角亭内。眼神朝四周轻瞥,确认无人看向厅内,手朝下摸过石桌的缝隙处。细细摸索抽出一本靛蓝封皮作政论,看了眼就要往怀中塞。
“那是什么?”头顶忽然传出声音,苏荷惊的一颤,书啪叽掉在地上。
她仰头正对上一双笑眼,唇边两对酒窝似乎看向她慌乱跌地的书,只能笑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出现的这么巧,还偏偏在人头顶上,真叫人防不胜防。苏荷只觉得脖子酸痛,脸也笑的僵硬,他才从亭中横梁跳下。
“我堂姐在这儿,来看看她。”赵喻拍了拍手里的灰,脸上的笑就没放下。“你呢,你在做什么?”
她怎么忘了府里还有位敦宜,往后怕是要多一位不速之客了。面上仍是笑的灿烂,脚上踢开书道:“这里风景好,闲来无事我就爱在这里坐坐。”
赵喻顺着她说的方向,这里本就是府中偏僻处,除了杂草乱石别无旁物。又回头指着就要被苏荷踢到亭外的书:“我看见你拿书了。”
“呵呵。”苏荷表情僵住,只是刹那间,她眼中划过一抹算计道:“其实你有所不知,这石桌可是神桌。”
她说的有模有样,作势宝贝似的摸过石桌道:“哎,你不是安昌府内人不知道也不足为奇。当年圣上赐下这座宅子时,祖父本想将这亭子拆了,石桌推到后重新修个大院子。”她语调忽然变得低沉而神秘:“哪想,这石桌怎么都砸不掉。晚上还托梦和祖父说,只要他不碰亭子和石桌,往后到亭内许愿,所求必应。”
“所以......”苏荷看他听的入迷,心中有了底气,指着书道:“人无知而生怖,我就朝石桌许愿,赐我几本书吧。”
她立刻拾起书,乐呵呵道:“你瞧,有求必应!”
赵喻双手环在胸前,咧嘴一笑:“我看见你大哥把书塞进去缝隙里了。”
苏荷顿时泄了气,一屁股坐在石桌上,也不知是何人适才说石桌是神明。她顾及苏闲川,怕事情闹大连累他受罚,就编造了一通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你倒是聪明不少,不如小时候好骗了。”苏荷与他平视,感慨这小子这三年蹿的挺快,就与她差不多高了。“书是我托大哥借的,你要是想告诉谁尽管去告,但是不要说我大哥名字。”
“我没想告诉谁!”赵喻立刻辩白,对上她浅淡的双眸,脸上飞出红晕。
苏荷放下心道:“爱脸红这点还是没变啊。”
赵喻的耳朵变得通红,可没多久红潮就褪去,他抬头激动到许久不复发的旧疾脱口而出:“你、你、你记得我?知、知道我、是谁?”
“当然。你是景王府的世子,三年前咱们见过啊,小结巴。”苏荷忍住没说后面两句,他不但是小结巴,还是小色鬼,登徒子!
赵喻脸上红晕彻底褪尽,转而代之的是紧锁的眉头和通红的双眼:“你、你记得、为什么、为什么......!”
他没有说完,兰依就过来寻苏荷。她的出现打断赵喻要说的话,他盯着苏荷一瞬间觉得那些话说了只会让自己更伤心。
为什么从来没写信给他?他一直等,一天两天没有,一两个月没有,一两年也没有。久到他每天都要去门房问一遍,久到他怀疑那个小丫鬟是不是不在京都了,久到他终于知道她是安昌伯府的二小姐,也没能等到一封信。
会不会是她忘记了?亦或是自己没有留下姓名让她的信不翼而飞了。想过许多理由,唯独没想过她记得,她甚至知道他是谁,却一点儿也没想寄信的念头。
他牙咬的吱吱作响,眼神恨不得将苏荷瞪出一个洞。
“小姐,这位是?”兰依后退一步,有些害怕他的眼神。
不等苏荷回答,赵喻就翻过栏杆,身影消匿。
“这......”兰依愈发不解。
苏荷皱了皱眉,大抵不知他的怒火从何而来说道:“景王府世子赵喻,以前见过一面。”
“哎,现在的小屁孩脾气真大啊!”苏荷感慨,挥挥手此事便已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