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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依手上挽了个红漆木盒,微笑着和门童打了招呼。今天轮到她出府,起了大早就要去东榆林街上买果脯。
“兰依姑娘,早啊。”掌柜见是她,热情的迎上去。“上次的脆蜜枣二小姐可喜欢?”
兰依顺手将红漆木盒放在店铺第一个窗户下的板凳上,一旁有件红漆花瓶与她的木盒颇为相似。
“小姐说齁甜,掌柜的怕不是年前买多了糖,年后了也没卖完,一股脑都腌进枣里了。”兰依嘴上这般说,却依然用油纸包了一小包脆蜜枣。
掌柜看在眼里,脸上笑出几道褶子道:“那万不能再让小姐吃这个,昨日新来了批桃干,酸甜口。”
兰依躲开他要拿出脆蜜枣的手道:“小姐说了,她是个好人,不介意帮你吃些你卖不掉的东西。”
“得咧,多谢二小姐!”掌柜哈哈大笑,把桃干也放到兰依手上:“这点桃干就算我孝敬二小姐的了。”
两人是老熟人,兰依没拒绝他的好意,又选了几包结账。
等掌柜将果脯打包好,兰依从板凳上取来红漆木盒,打开顶盖,里面躺了一份信。
她熟视无睹,将蜜饯放了进去与掌柜道别。
挎着红漆木盒,她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看了眼东榆林街上最繁华的酒楼,因为时间尚早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两桌零散的喝着小酒。
她也去了仙袖坊,大门紧闭,铺面招牌处有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车水马龙的东榆林街上,就有这么一间铺面是关着,她仅仅站在铺面前,格格不入的气氛扑面而来。她盯着大门看了很久,看了这条繁华的街道很久。
然后她在旁边买了两只冰糖葫芦,一手举着一只,好像重新回到最初的漫无目的的状态,走走停停到了西泠巷。
这里的热闹不亚于东榆林街,但也有些许的不同。人群不是散在四处,而像是搬运食物的蚂蚁,乌泱泱的挤在一堆。
兰依走去,就见清气斋前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他们不无仰起头指指点点那副骤雨残荷图。
她在人群中小站了一会儿,踮起脚看向笑的合不拢嘴的王掌柜。那人也看见她,眼神一扫而过,似乎不认识。
“听说这幅画已经拍到五百多两了!”有人感慨,摸着下巴道:“这能买到多少间屋子了?”
“你瞧你没见识的样,这幅画万万不止五百两,咱们就在这儿等着,中午就知道最后它值多少。”
一听这幅画价值远不止这个数,周遭发出惊呼,个个翘首以待。
兰依却在此时走了,一直等到内院都没有说话。她给苏荷打了洗脸水,又端来早膳,这才撩开帘幔轻唤了声小姐。
苏荷今天没赖床,一个翻身就起来,匆匆洗漱后,便问道:“清气斋如何了?”
“朝奉大夫李大人出价五百三一两,差了珍宝居的掌柜在店中验货。”兰依夹了块牛乳豆腐放在她碗中。
苏荷一口吃下,觉得腻灌了口茶:“随他们怎么验,真金不怕火炼,我巴不得人越多越好,最好让整个都城的人都知道清气斋的名字。”
“对了,今天有没有信?”苏荷用帕子将嘴角擦干净,见兰依从红漆木盒里取出一封信,又将手在裙摆上擦了擦,这才接过信打开来看。
兰依看她双眼笑眯成一道缝,信被她拽的紧紧的压在胸口。
问道:“小姐,先生写了什么?”
苏荷压抑着自己,但喉咙中不能控制的发出一声尖叫。她抱着信原地蹦来蹦去,尤觉着心中畅快无处抒发,在屋内跑了三圈倒在床上,信就盖在她的脸上。
“小姐,到底写了什么啊!”
苏荷将信反过来,对着兰依。信上只有一个字,好。
笔锋苍劲有力,一撇一捺皆有风韵。
“先生他说好,他表扬我了!”苏荷恨不得告诉所有人,但现实就是她能说的只有兰依。她翻下床,从床底暗格里取出那个金镶玉的盒子,搁在桌上,作势就要将信放进去。
兰依握住她的手:“先生说了,不能留下来。”
苏荷扬起的嘴角霎那似霜打得的茄子耷拉下来,她把信放进盒子中,抱了一会儿。
又打开取出信,虽然只有一个字,但她看了很久,痴笑了很久。接着燃了蜡烛,信纸一角被点燃,眨眼功夫后剩一堆灰。
“我的信送到了么?”苏荷声音充满失落,与几刻前有天壤之别。
兰依点头道:“盒子夹层中的信已被取走,先生应当是收到了。”
“那就好。”苏荷推开窗,让纸张燃烧的气息消散而去。
兰依给她多披了件外衣,握住她的手:“小姐,还有一件事兰依不明白。骤雨残荷图那么贵,咱们为什么不早卖了它,何必卖那么多簪子?”
“你啊,不能总看着银子的数量,那些就是数字罢了,咱们要想的是怎么样银子生出源源不断的银子。”苏荷朝她眉心点了点,“骤雨残荷图是传世画作,卖去黑市不一定有人愿意接手。接手了定也不是高价,退一万步说,咱们高价卖出去了,难免遭人惦记着。若是让人循着找到咱们,我们岂不是什么都完了。”
“清风斋则不一样,虽然地契在我手里。但从买下店铺到挑选人手,全权是先生出面,与咱们无关。就算有人惦记上,也挖不到咱们这一层。”说及先生,苏荷嘴角忍不住的上扬。
“兰依,你最近不要去和人买出府时间。清风斋风头正盛,咱们要避一避。”苏荷嘱咐道。
普通丫鬟一月也就一次出府机会,像兰依这样的贴身丫鬟能出去三次,却仍是远远不够。她找了几个同乡的姐妹,给了些银两,买了她们出府的机会,等到了时间就乔装打扮一番混出去。
为免同乡怀疑,兰依一直说出府是会乡下来的表哥。丫鬟私会外男是大忌,同乡也就没多问,但出去多了总是隐患。清气斋的事进展顺利,她还是少出去为妙。
“你说骤雨残荷图能卖多少?”苏荷托腮畅想,眼睛变得又圆又亮。“要是能将它们都变成白花花的银子,能铺满我的床么?”
她好像已经预见到满床的白银,在床上翻滚一圈,盘腿而坐思索。银子太硬,铺满床估计不舒服。她琢磨着抱起枕头,倒是可以做个银枕头,睡得硬对脖子好。
想象总是无穷的,尤其是对待未知而充满期待的事物。苏荷凭着这点没有顾及的想象,过了极其亢奋的几日。
这几日里她春风满面,对谁都和颜悦色。外院的丫鬟犯了错,她非但没计较,反而挂起落不下的笑摸了摸她的头。甚至对她一贯不喜的柳绾君,她也破天荒的打了招呼。
府内因为她的随和而久违的有了一片祥和的气氛。这种诡异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几天后,苏荷收到清风斋送来的银票。
“一千八百两!”苏荷拿到银票的第一件事,是狠狠掐了下大腿,然后比着阳光看银票上的印章。
画再好,也是一副画。苏荷心中预期在一千两左右,现在的数额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又扬起手,想再给自己脑袋来一下,生怕这么美好只不过是个梦。
她捻起手,在兰依额头弹了一下:“疼么?”
“疼。”兰依揉揉眉心,红了一块儿。
苏荷心底踏实了,顺手拿起随银票一起送进来的信。
“你疼我也疼,说明这不是梦,咱们遇上冤大头了。”她迫切在信的最低端寻找姓名。
选王算盘做掌柜为的就是他过目不忘的本事,信上密密麻麻都是苏荷要求记下的拍卖额和与之对应的姓名。她匆匆扫了眼,正面没有,背面也没有。
抖抖信封,落下手掌大小的纸片,上面关于最后拍的骤雨残荷图的买家,仅仅一个字——无。
没有姓名,没有身份,甚至连男女也不可知。
兰依凑过来,将她随意散在桌上的信纸码整齐,看见那个大大的无字问道:“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人生在世肯定会留下存在的痕迹,如此大手笔却什么都没留下,本身就十分可疑。
苏荷脸上笑意收敛道:“这位他一定是权势过人,连先生都无法窥探一二。”
“不过咱们拿到了钱,也有这些姓名就够了,至于那些大人物暂时还惹不起。”她手指落在信上,一个个名字与其对应的数额在脑海中呈现,她要的都已经得到,自然志得意满。
苏荷取出匣子中她每天让兰依念叨的纸张,和清风斋送来的放在一块儿,张开手道:“兰依,娘留下的书你看了,先生教我的书信你也都过目了。现在考考你,我为什么要留下这些东西?”
主仆二人更像是师生。苏荷无数次提过,兰依不应该一辈子做个丫鬟,她算账的本事一流,往后在的广阔天地里会有无穷尽的问题等她探寻。
此刻面前就放着一道题,兰依盯着几张纸,贝齿轻咬手背,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