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望北台的大雪,在除夕前夜停下了。
除夕清晨,罗暮衣披上一件紫色的锦袍,头戴锦冠,走入大殿。
茅鞭在空中转了两圈,劈在地上,啪啪作响。笙箫锣鼓声,震天闯地。
这正是魔域独有的除夕庆宴,宫中请来杂耍者,甩着茅鞭,吹着笛子,穿着黑衣和花裤子,意为把瘟疫吹走,也被唤为“驱疫”[1]。
罗暮衣到时,群臣皆在。
少许,风颂也来了。
他身着一身白青绸缎锦服,披着浅云色的披风,头戴皦玉头饰,满身贵气。
按照礼制,众人都要朝罗暮衣和风颂贺岁。
风颂见罗暮衣,垂眸。罗暮衣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看得出他心情不太好。
前日,风颂问她后,她沉默许久,告诉他他想多了。
随后,她跑了。她听闻风颂寒毒又发了。过去,罗暮衣怎么也要去看望风颂一番,但她没有。
而也是这段时间,罗暮衣思考起自己和风颂别扭的关系。
风颂是被自己强夺后留下的。他们都清楚这点。
所以,风颂刚开始对她十分冷漠。但罗暮衣能够感受到二人似因为十年所经历的产生了些微异样的情愫,但很淡。
这十年,罗暮衣会对风颂示好,带着些年少他惊艳她埋下时的**,和自己没得到他时的不甘。但是风颂,在她的记忆里,一次都没回应过她。
他或许会有些反应,但很平淡,都在礼数之内。
而罗暮衣在思考自己对此的情绪,是玩弄人没玩成功的气急败坏么?
不是,是失望。是原来他真的不会回应的失望。
这种失望,罗暮衣本觉得按自己的脾性,最多经历一年就会抽身。
不知道她怎么坚持十年。
但总之,这半个月前,风颂退还暖玉棋和说“仙道殊途”让她的失望点燃了。这些话,加上中毒后的勘天命看到的一切,让她彻底明确了风颂有抽身离开她的可能。
所以,她不想和风颂维持这别扭的关系了。
如今,无论从情感出发,还是从形势推理,她身边都不容留下有可能抽身离开她的人。
所以,罗暮衣打算把风颂挪出自己的世界。
在宴席上,罗暮衣不过和风颂守礼的一笑,便倚在主座上,吃宫仆奉上的点心。
风颂沉默看着她,回礼后垂下头,似要掩饰什么一般,也不和她说话。
热闹的笙箫声和庆贺声挤入了二人之间的冰冷中。
有童子上前来,罗暮衣撒了把灰,撒到他们的头顶,意为驱疫。
也有臣子上前献礼,献礼之人,风颂点头,他身侧一位弟子收下,一位弟子又与魔官一齐发下灵石宝珠,是在赐福。
众人谢过罗暮衣与风颂。
只闻茅鞭和笙箫声再响,可谓“暗中崒崒拽茅鞭,倮足朱裈行戚戚”[1],乐声、庆贺声交织在大殿之中,似把这大殿都点得沸腾了。
又有宫人上来,为罗暮衣和风颂摆上了屠苏酒和五辛盘。五辛发五藏之气,以藕、豌豆、葱、蒌蒿、韭黄和粉丝做成,可清浊气,是迎新之习俗[2]。
罗暮衣领着望北台众人食下。
啪啪——
茅鞭舞,驱疫除鬼百病消。
啪啪——
撒灰堆,但求万事如吾愿。[3]
……
望北台的除夕,罗暮衣却不得不踏出山上的乌黑高殿,去到那田野上。按照习俗,罗暮衣和风颂都得去巡一番田野,为众人赐福,同时观那防妖结界是否有故障。
这一日,他们从宫中出发,巡望北台乡野,从北向南,千人随。
风颂一路上十分尽责,他沉默低头检查每一处的结界,不与罗暮衣说话,但罗暮衣发现,他目光总是悄悄跟着她,她去哪里,他目光跟去哪里。
罗暮衣当没看到。她带领众人,把魔修覆了印的“门魔”送往每一家,可有庇护和护身之用。
不久后,罗暮衣的亲信求见。她才下了大车。
罗暮衣:“你说,北地的丘断锋失踪,还是找不到?”
“是,魔主。”无瑕说,“丘断锋死前,见了陆康。陆康配合风仙君查呢。”
“陆康。啧。”罗暮衣意味不明道。
她们在讨论正是仙门的人,仙门有人失踪,罗暮衣哪怕打算和风颂拉开距离,却还是要关心这件事的。这两个人都是风颂的师弟,但是她不太喜欢。
气场不和。
……
大雪堆砌在路边,太阳自天空升起,田野上的众人举着一个长杆,长杆上是燃烧的火把,也是为望北台领主和众官驱疫。魔官和仙台之人也抛洒彩绸赐福。
在巡田之后,罗暮衣和风颂还去行了“镜听”之仪[4]。
“镜听”,注水满铛,置勺于水祭拜。拨勺旋转,望镜而听,便可听卜者之兆。
在凡间,通常是抱镜而出,听人之言。但如今,罗暮衣和风颂自是请望北台祭祀行此礼。镜中会自行出现卦言。
众人也对此重视极了,因为会预示望北台的未来。
罗暮衣知道自己最近运势不好,于是她早贿赂了祭祀,她注水拨勺之后,出来的是“大吉”。
[大吉,载宝沉舟,浪里淘金,大功有成。]
众人自然对她恭贺。罗暮衣微笑,回眸,却见风颂抿唇凝望着她,对上她的目光,他才躲开眼。
而剑修清俊,五指修长白皙如玉,如今坐在祭祀台注水拨勺,熹光撒在他的面容上,着实漂亮得惊人,四周的大臣都不由静了瞬。
祭祀摸镜,镜中出:
[半吉]
[好事多磨,虫豸作祟,然峰回路转,可平山海。]
风颂低头,神色微动。
罗暮衣又发现风颂悄悄瞅了她一下。
这一瞅,她心里突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像是一只小凤凰,似很委屈,期望被看的人和他说几句话。
罗暮衣张了张唇,但想起来她这几天才想清楚的事,顿时冷漠地、紧紧地闭上嘴。
风颂这才垂眸。罗暮衣总感觉四周气温冷了几分。
但当主飨官记下占文,他们下了祭祀台。
随后,二人便上了神行舆回宫。
太阳西斜,暮色浸大殿。
罗暮衣的荆岫宫,乌墙上挂着彩幡,嘉树罗,正是过年的气氛。
罗暮衣回首,正要和风颂告别,却见风颂冷着脸瞥她一眼,便提着“万寒”下去了。
剑君站定,正若玉树琼枝,过往宫人都看迷了眼。
但不知怎地,他的万寒似十分寒冷,比往日都冷。宫人都不敢靠近。
“……”罗暮衣有些尴尬,“风仙君。”
她也下了马车,她不明白好好地,风颂怎么还和跑到她的宫殿来了。这可是过年,他们关系也成这样了,他得回去和他的弟子一起过才对。
风颂却闭了闭眼,才抬首看她。
“你怎么下来了?有事么。”罗暮衣问。
风颂淡淡道:“去你宫中。”
这一声,听上去特别冰冷。
“啊?去我宫中?”罗暮衣蹙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礼貌。她中毒了,一点也不想让人靠近自己。风颂这时往她宫中挤做什么?平日不是都避开或她逼他来么?
而见她脸色,风颂的唇色又白了分,冷笑一声,凤眸冷淡:“不至于我要去你宫里,你便不回了吧?”
“罗魔主可是有事,瞒着我?”
“……”
“我有事,和你说。”
罗暮衣尚在困惑,但见四周的人望来,知道继续不好推拒,旁人会生疑:“好啊,风仙君来荆岫宫,荆岫宫也当蓬荜生辉。走吧。”
“……”风颂听到罗暮衣说这疏离的话语,猛地抬眸瞪她。
罗暮衣却已负手走到前面了。
剑修跟在她身后,冷着脸抿唇,闭了闭眼。
……
罗暮衣的荆岫宫透着一股诡谲的幽香。
这幽香让人仿若沉入了幽圹的幽冥海畔,富有生命力的妖花正在勃勃生长。当然,罗暮衣的幽香,没毒,也不是妖,这只是她屋中香气带给人的感觉。
此外,她的屋内装饰,可谓透着“诡”与“精”。
“诡”,是她设置了许多诡异的法阵,包括当时控制风颂用的白骨阵和束身阵;此外,她的屋中橱榻柜几,也摆放诡异,仿若奇门遁甲的奇阵再现。
而“精”则是因为罗暮衣爱好收集,一面墙摆满了奇书,一面摆满了珍贵兵器,而那排排柜橱中,陈了许多珍奇小玩意儿,如陶塑,风筝,木偶,都是魔域最厉害的手艺人打造的。
而风颂最早被抓进来时,在这里被囚禁了数月。风颂曾不喜踏足这里。
但如今,四周烛火摇晃,风颂沉默地跟着罗暮衣进来,垂眸越过地上的阵法,竟有几分乖巧。
罗暮衣僵着背,听到风颂让宫人出去,她立刻困惑地回头:“做什么?”
面对罗暮衣询问的眼神,风颂拧眉:“今日是除夕。”
“所以呢?”
风颂抬眸瞪她。
罗暮衣竟从目光中看出一点怒气、委屈和不解,还有无奈。
风颂垂眸,少许,他召出一枚精巧的芥子戒,其上玉珠澄透,光彩引目,是罗暮衣喜欢的精巧玩意儿。
但她没动。
风颂道:“暮衣,既然是新春,我有礼赠你。”
“……望你新岁平安,安康如意。”
“你我,也当同舟共济。”
他垂眸,不知怎地,或许是罗暮衣的错觉,总觉得剑修一向清冷的脸上蒙上一层暖色。
罗暮衣却愣住。
……什么意思?
她何时见过风颂这般说话?
而罗暮衣没回应,风颂又抬眸看她,目光有几分困惑。
罗暮衣本想说“不必”。
……但这是新岁除夕,说“不必”实在过于失礼。哪怕她不和风颂当恋人,他们如今还留着貌合神离的联姻关系,风颂对望北台也算好,她不能直接说“不必”。
罗暮衣小幅度地点头,打开了那施展了空间术的戒指。
这里面竟有三样礼物。
第一样,是一条鎏金色的发带,发带的边缘,还有绯色的小珠,其中灵气四溢,让罗暮衣十分喜欢。罗暮衣拾起来,只觉一股奇异的力量漫上手,她识别不出,但感到熟悉。
罗暮衣抬眸问:“这是什么?”
“……发带。”不知怎地,剑修微微扭开头,不和她对视,轻声道,“其中之力可以做什么,你……以后便知。”
罗暮衣想了想,把发带放回芥子戒。
“多谢。”她道。
“……谢什么。”风颂抿唇。
罗暮衣又看向其他两件。
一件是一枚刀穗,刀穗之上,还串了凝聚了尽清华力量的护身符。这护身符却和其他的护身符不同,其上写了“安康”二字,灵力浑厚,竟是搭配了最昂贵的灵珠。
风颂低声道:“你先前的刀穗呢?”
“……”
勘完天道就丢了。罗暮衣当时在气头上。
如今,她没那么情绪化,只垂眸淡淡道:
“不知道。”
“似乎是上次在夺魂坡弄丢了。”
“……”风颂袖中的手暗暗蜷缩。
过去,罗暮衣弄丢,必定很快补上,多年也不曾放下过。
风颂沉默了会儿:“那便用这个吧。”
他顿了顿,“我寻到的。你先前让我编的。还有余。”
“……”罗暮衣没应,只是沉默着,把刀穗放回了芥子戒。
风颂:“……”
“我已经买了新的,挺喜欢的。”罗暮衣侧开眼,“日后要换,再考虑这个。”
风颂的脸失去了不少的血色,他抬眸望了她少许,没有说话。
罗暮衣却又看向第三个礼物,是一个灵气四溢的草环,上方是一颗明月般的灵珠。
草环类手镯,上面的清溢灵气,竟让她周身通透。
“这是净灵草。”风颂垂眸,“我朝大长老要来。”
“你戴上,便不会完全出现遗忘走火入魔时的事。你走火入魔后,这上面的明月珠便会出现黑气,你可借此勘察。”
罗暮衣:“……”
若前面她还想拒绝,但落到此物,她倒真的有些不舍了。
这种灵物在魔域是没有的。在仙域也是众金难求。罗暮衣上次才经历夺魂坡的事,自然想要这东西。
但见风颂的目光又戚戚望向她,罗暮衣把草环留在了几上。
“多谢。”罗暮衣低头,“你费心了,风仙君。”
风颂似总算松了口气,他抬眸,凤眸潋滟,有几分责备之意:“……别说这些见外的话。”
罗暮衣又道:“不过……这几日我太忙了。没什么送你。日后我找人送来。”
“……”风颂轻轻“嗯”了声,“无妨。当日你送我暖玉棋,杀刘泉焕已是礼物。”
他顿了顿,“我明白你的心意。”
罗暮衣却突然一愣。
暖玉棋,去仙域暗杀风颂仇人,不知怎地,这明明是不久前发生的事,她突然觉得过了好久。
罗暮衣陷入沉默。或者说,她感觉,这些事,自己暂时不会做了。
室内炭火烧,暮色渐渐暗去,夫妻二人,听着远方的田野和宫殿炸响了烟花。这是众人在庆贺新年。
罗暮衣却突然觉得很尴尬。因为她不说话,风颂也坐在一旁,也闷着头不说话。他凤眸映着炉火,也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们总不至于这一晚就这么尴尬地坐着吧?
罗暮衣实在不喜欢对上风颂的这种尴尬,她解开了斗篷。
她把斗篷挂在衣架上,露出了紫色的裙,挽起袖子,作出要休息的样子。
而在过去,特别是发誓后,在罗暮衣的记忆里,风颂便鲜少和她亲近,或者说不和她一块睡,她作出这副模样,他应该懂她的意思,会提出告别吧?
罗暮衣把斗篷抛到榻上后,便回身。
她人映在火光中,朱唇皓齿,稚朱颜只。
风颂扫她一眼,不知怎地,竟像是被什么烫了眼,移开眼。
慢慢地,他的脸本冷着,没什么表情,但那炭火的火光,染上他的脸颊,镀上一层红,竟让他身上的冷意渐渐消逝。
旋即,他把自己的披风解开,也放到了榻上。
罗暮衣一下傻了。
“???”
她一时没反应。
风颂抬眸,脸颊微红,眼中却有一分幽怨,轻声道:“先前还装成那般,你真是……”
罗暮衣:“????”
她大脑懵了瞬。
随即,她却突然道:“你做什么呢,风颂?”
风颂抬头,看着她的神色,脸色变了。
罗暮衣:“那个……我今夜想一个人休息。”
风颂脸上的红彻底褪去了。
他望向她,眼如望入冰雪:“你说什么?今夜么?”
罗暮衣道:“我最近倍感疲惫,我想自己休息,不想要旁人叨扰。”
风颂:“……”
他冷冷地望她,目光彻底化冷了。二人之间的氛围坠入冰窟。
知道怎地,罗暮衣只觉风颂那方,一切是静谧的,一切是安静的,但那却仿若海面,下方有什么汹涌着,似有什么要点燃了。
罗暮衣倏然觉得,风颂如再次变回那高高在上的仙君,在审视着什么。
她自然也不害怕,迎视。但突然觉得这样的风颂,有几分陌生。
二人之间沉默着。
罗暮衣想了想,再次催促:“风仙君。”
风颂却抬头,这一次,眼如冰炭。
但他的声音,却很冷静:“罗暮衣,你知道么?”
若是过往风颂的弟子,见到他如此冰冷的脸色,听到他如此波澜不惊的语气,只会脸色大变,让其他人快跑。
罗暮衣: “知道什么?”
风颂:“我不会一直等你。”
“??”罗暮衣皱了下眉,风颂这话让她听得想纠正,但想了想,不想和风颂多纠缠,只道,“哦。”
风颂:“……”
风颂的脸十分平静,但说话,却仿若在平淡地炸下惊雷:“今日,你让我出去,我便不会再来找你。”
“我不是不识趣的人,这么多天,发生这么多事,我也明白了你的态度。”
他看向罗暮衣,“但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要如此么?”
风颂的目光寒冷,“你想好。若我这次出去,哪怕你之后来求我,怎么求,我们都回不到之前了。”
罗暮衣:“……”
她目光也化冷了,看着风颂:“‘求’?”
她最近突然有点疑惑,不知为何她远离了,风颂态度为何突然改变。
但现在,她突然明白了些。
风颂这样,大概就是被她十年磨得动了点心。
但这不足以让他开口说出情意。
而这点动心,在他眼里,远比不上她对他。
所以,他觉得她会求他。
所以,他也以为,是她离不开他。
但过去十年,她也的确表现得如此。
罗暮衣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坚持十年。
她想到过去的事,想到他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拉扯,心中也烦躁极了。
“我方才说错了。我的确算不上疲惫。”
她抬头了,声音很冷,“我只是不想和你一起过年了。风颂。”
“就这么简单。”
[1]改自习俗驱傩。因为罗暮衣修鬼术不用驱鬼,所以改成驱疫。引用的句子引自孟郊的《弦歌行》。
[2]五辛盘也叫馈春盘。正常习俗应该在元日、立春吃,这里改成了除夕。
[3]部分习俗改自《古代风俗百图》
[4]关于镜听习俗根据世界观有修改。部分词句引自《月令粹编》。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