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四周石碑,刀痕累累,重叠交错,混着妖血,深则一尺,少则数寸,竟似有人在心神狂乱时留下。
罗暮衣熟悉这种刀痕。
——魔修,与仙修不同,仙修转天地灵气于灵脉修行,魔修则食鬼气,比仙修更易生心魔,这些刀痕……便当是走火入魔时的乱心之迹。
然而,这刀痕,分明来自“殃见”!
罗暮衣张了张唇。
怎么可能?
她何时来过这里?写了这“师兄”,留了这刀痕?
风颂盯着这石碑,脸色也变了。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些“师兄”二字,后背有些僵硬。
罗暮衣目光也转向“师兄”。
她心生困惑,目光第一次由衷地闪了闪。
她不明白,这到底是指哪位“师兄”?
实际上,罗暮衣曾和三位“师兄”有过情缘。
一位,是南魔宗师兄岑浮;
一位,则是她潜伏北地中泽乡时,遇见的一位半妖公子。她伪装后成为了那人的师妹;
另一位,便是万剑山时的风颂。
我是容易对有“师兄”名号的人生出情意么?
现下,罗暮衣瞪着石碑,思绪完全乱了。
为何她记不得写了这个?
如果真是她走火入魔乱心时写的,究竟在写谁?
而罗暮衣在思考这上面的师兄到底是谁时,却见风颂目光化寒,直勾勾地盯着石碑上的字。
他一动不动,风沙吹着他的斗篷,猎猎作响,他如化为石柱。
他扣住万寒的指节,也失去血色,似可见骨。
他抬眸,猛地瞪着罗暮衣。
罗暮衣几乎没见过风颂这样的眼神。
火符的光芒映在他的凤眼之中,泛起晦暗的雾。
雾下,却压着惊涛骇浪。
“百岁。”风颂唇色发白。
“什么?”
“罢了。你也是百岁之人。”
“成婚之前,有些情缘,也属寻常。”他说话的内容温和,声音却也砭人肌骨。
罗暮衣:“你……知道我,曾经的事?”
“罗魔主的事,在望北台自然一查便知。”风颂扭头,冷冷垂眸,“罗魔主曾与死去的师兄岑浮有一段情缘。你二人,也曾……感情甚笃,险些成婚。”
“以致于他死后,你不准旁人提他,烧了他的画像,他成了你的禁区。”
罗暮衣:“…………”
她未料到风颂会直接与她提岑浮。
风颂又道:“但如今看来,传言有误。 ”
罗暮衣回道:“……怎么有误了?”
“不是‘曾经’。”风颂道,“魔主看上去意难平,不是么?”
“我也总算明白,魔主为何拦着风颂下来。”
“是因为下面的光景么。”
风颂瞪视罗暮衣。
罗暮衣也目瞪口呆。
她没想到风颂会直接问她感情的事。过去,风颂一向冷傲,记忆里,他鲜少与她谈情。
为何?
罗暮衣识海隐隐作痛,她压制住痛感,转念一想,风颂高傲,眼里不容沙子,大概是要刨根就底,得到答案后,好断个干净。
罗暮衣当即明白当怎么做,她似一个情深之人,蹙眉:
“意、难平?”
她神色恍惚了瞬,一向乌不见底的眼睛,浮出几分“缅怀”和“思念”。
也是她这一“晃神”,风颂抬头盯着她,凤眼却似在喷火。
他没说话,但已胜似说话。
罗暮衣甚至觉得,若是风颂善言,大概已开口骂她了。
罗暮衣却还在装傻:“……你为何做出在意此事的模样?你不是从不在意的么?”
她目光闪烁,一副心虚的样子,心里也在想风颂虚伪什么?
平时不在意,此时生气?
她本以为此话可以让风颂哑口无言,但听他冷声道:“我不在意?”
风颂冰冷的声音扬高,“罗暮衣,我是你联姻的道侣,是和你成婚十年的道侣,你凭什么认为我不在意?”
罗暮衣:“…………”
她心里再生茫然,也生起几分憋火。
风颂……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他好理直气壮啊。
怎么做到如此理直气壮的?
罗暮衣眼中也喷起火:“你我是成婚十年。但你先前对我如何,你没数么?你疏冷至极,我赠暖玉棋,你喊’自重’;我为你杀仇人,你拿‘千秋叶’还。是你在推拒我的亲近,此时说什么在意?无趣。”
她话语如刀,劈向了风颂。
风颂猛地抬眸,那双本如浸寒潭的漂亮凤眸,寒意有几分闪烁散去。
罗暮衣低头,看石碑,又如恍了下神:“若是’师兄’……可不会这么对我。”
“……什么?”如果说,风颂先前脸上满是怒气,罗暮衣这两句话掷地后,他像是被冲击了,眼中的雾也散了。
其变得更加迷蒙,让人看不清情绪。
他身上的尖锐,也似被冲散了许多。
他怔怔看着她。
罗暮衣道:
“但你放心,我不是三心二意之人。”
“这是心魔发时写的。并非清醒时的……本意。”
罗暮衣轻抚石碑,收回手,“我也和你联姻了,不是么?往事已去,我们都不要再提了。”
背过身时,罗暮衣抿唇。
实际上,她可以演得更夸张,凡民出身,她看话本多。
她大可以学着那些矫情的角儿,被看出心事之后“惊慌失措”地故作情深:你不许看我“师兄”的名字。
但罗暮衣实在不喜欢这表现,便放弃了。
她蹲下来,看碑文,开始认真思考到底怎么回事。
罗暮衣的蝎子爬入黄沙,而地上的尸骨也亮起阵阵灼人红光。
她的脑子中的疼痛又一阵阵拂来,罗暮衣忍痛,不想让风颂发现。
不想,一道符,却突然递到她面前。
符,是道符,上面裹着尽清华的清澈灵力。
罗暮衣抬首,风颂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
他别开头,面目冷淡,却把一道符递到她面前。
罗暮衣蹙眉:“做什么?”
风颂垂眸:“此为消煞符。可止你身上魔道煞气。”
“……”她还以为风颂会被气走。
罗暮衣抿了抿唇,淡声道:“不必了。我有。”
风颂沉默,缓缓收回手。
他仙姿端正清绝,默默待在她身边,不走,也不说话。
他望了眼罗暮衣,见罗暮衣背对他不回头,鸦羽般的睫毛垂下。
“……”罗暮衣回首,风颂这般模样,竟有一副清冷的乖巧感。
她简直怀疑风颂被夺舍了。
她本不想和风颂交流——毕竟方才原意是把他气走,但此时,也不得不试探着开口了:“我得处理了这妖骨。劳烦仙君晚些再允仙台之人进来。”
“此地事态不明。怕有些事,被东西领地的人利用了去。”
又听见“仙君”这疏远的称呼,风颂抬眸,深深地望了罗暮衣一眼,脸色有些白。
“……”他最终点头“嗯”了声。
他们没再说话了。
罗暮衣拿出留影珠,录下这里的一切。
风颂不说话,只盯着她做这一切,看到石碑上的“师兄”,默默垂下头。
不久后,才沉默着走到另一边,用“尽清华”环住四野,清除煞气。
“人灵之桥。启。”
少许,罗暮衣抬首。
只见石室上方,一座桥出现。
或者更准确的说,那是幽灵凝聚而成的长带,魂灵聚集,桥泛着青灰色的光芒,连向了远方的结界。
这桥,正是高阶修士清灾后,可施展的咒术,建立妖灾之地内部和外部的通道。
结界打开了。罗暮衣把留影珠收回芥子符。
不久后,其他修士们进入了这妖灾之地。
……
灰蒙蒙的天幕下,咆哮的狂风,肆虐的沙暴都渐渐歇去。
罗暮衣坐在马车上部署。
她派自己的亲信封锁了夺魂坡,不允其他人进入。
——对于石碑上的心魔之迹,她心生不祥,打算回去查上一番。
下令后,罗暮衣便打算回去,却突然听到外面的家臣恭声喊道:
“见过风仙君。”
宫人卷帘,风颂走了过来。
他鸦羽的长发垂落腰后,芝兰玉树,仙姿冠绝。
月光笼在漂亮的眉眼上,泻下淡淡的光。
“何事?”罗暮衣问。
“妖祸之地煞气重。你方才,又闯了数道妖关。”风颂垂眸,“我和你同归,路上用’尽清华’除你煞气。”
罗暮衣:“……不必了。我带了清心石。一样的效用。”
风颂见状,袖中的手腕轻转了下。
他又仰头,淡淡道:“我有事相议,当与你同归,路上说。”
“……”罗暮衣没想到风颂如此说,但怕正有正事,允了。
风颂踏上罗暮衣的神行舆。
清冷的桂香拂来。风颂在罗暮衣身旁坐下。
罗暮衣侧开头,一声令下,大车离去,激起濛濛雪尘。
罗暮衣便听着风颂和她说话。
他声音清冷,仪态端庄,谈的大都是稽妖台在魔域需要协调的一些事。这是公事。罗暮衣便也公事公办地答了。
“你全然记不得何时留下的踪迹?”风颂低声问。
“嗯。”罗暮衣明白瞒不过。作为高阶仙修,风颂自然知道大多数魔修发心魔时会短暂失去神智的事。
“魔主当抑心魔,不然,小心成灾。”风颂道。
“嗯。我有在克制。”
“……”
半晌,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先前,我……”
风颂垂眸,声音绷着,却开口道,“我已查过夺魂坡之事。是幽圹毒蝎使逼你。”
“所以……是我没体会到你的难处。”
“你也是迫不得已。”
“对不住。”
罗暮衣抬眸,懵了,眨了下眼。这是……风颂么?
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细想起来,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她怎么也想不出来。
风颂又道:“再早些,对你说‘自重’……”
“也是我当日身体中毒。中毒时,我一向……不喜见人。你当知道。”
“不知你对那日的话如此在意。”
“是我的错。”
“还你暖玉棋,也是因为我怒于你醉酒的话。”
他手指收拢,别开头。
罗暮衣却彻底傻了。她回溯过去,风颂什么时候和她这般说过话?
她的记忆中,从未有过。
她突然有点茫然,也有点生气。但说不清为何如此。
罗暮衣目光冷漠了几分。
但她却撞上风颂的眼。他气质是清冷的,如今凝望她,凤眼柔和了几分。
他本是在偷偷瞅她,被她看到,又微微抿唇,竟似有几分紧张。
他又试探性地朝她伸手。
“做什么?”罗暮衣问。
风颂垂下眼:“……尽清华。”
“旁的灵石,到底不及我的仙术。”
罗暮衣:“……”
的确如此,灵石有杂质,但尽清华纯粹,清除煞气极快,是其他魔修求之不得的功法。
风颂也不管她答应与否,扣住罗暮衣的手腕。
他的手温凉,和暖玉一般,搭在了她的腕上。
一股灵力,不由分说,灌入了罗暮衣的灵脉。
那是一股清冽的灵力,如竹风微度,松月细浮,润物无声。
罗暮衣瞅风颂,却见青年专注地垂着眼,把尽清华灌入她的体内,正如十年前那样。
罗暮衣把目光转开。
少许,风颂轻手轻脚松开她时,罗暮衣浑身舒适许多。
她道:“多谢风仙君。”
“……你在说什么?”风颂声音冷淡,但脸色不冷。
罗暮衣却默默收回手。
二人之间氛围,似好上一些,但依旧有什么郁窒的东西横亘其中。
少时,他们回到了望北台。大雪纷纷,宫殿被覆上了一层雪。罗暮衣撩开帷裳,荆岫宫的红瓦,支着雪色,在黄昏下如穿了暮色的袍服。
四周都亮起了灯。
神行舆到了。风颂随她下来,灯光撒在他的玉冠和斗篷上,让他清冷冠绝,一旁的宫人都忍不住被风君的美貌吸引了目光,不少人暗吸一口气。
风颂本该离开,却没动。
罗暮衣想了想:“那就在这里告辞罢。”
“我今日受了煞气,想独自休息一番。”
“……”风颂脸色白了分,“告辞?”
罗暮衣避开眼,过去,她和风颂同归,一向是会主动邀请风颂来她荆岫宫的,有时还会逼他。
但如今,她实在没心情,就沉默着点头。
风颂的手指蜷缩,指节也逐渐失去了血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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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罗暮衣和三个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