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城外那股子土匪,打劫钱财伤害人命,还抢了中军特使的事,谢岍这回不知道吃了什么定心丸,一改平时烧毛鸡的嚣张风格,冷静得让人觉得,她并不着急处理这个问题。
沉稳得甚至跟变了人似的。
且见营长来到军寨后,如常召集诸将领开展简短晨议,听罢诸将领安排,再提出自己的建议和修正,而后把要交代的新事宜,具体到人地交代下去,无人存疑后,营长大手一挥散去众人。
姚丰收胳膊下夹着几本公文,要去望春府衙公干,路过谢岍身边时,围着营长转半圈,好奇地上下打量。
“做什么?有屁就放。”谢岍左手叉腰,站在厅中间,有些不舒服地活动活动脖子,骨头嘎嘎响。
姚丰收抓抓满是横肉又被冻伤的糙脸,本想问问城外土匪打劫杀人的事,为何今日没有提上日程,话到嘴边,愣是变成纳闷儿的好奇:“不过一宿没见,感觉你哪里不一样了呢。”
“唔,”谢岍微垂眼皮,利用身高优势自上而下回瞧面前的壮汉,她乌黑长睫低落,末端凝了星点厅外照进来的灿烂日光,耳尖诡异地泛起淡淡粉色:“那能哪里不一样,是高了矮了还是胖了瘦了?你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桌上那盒七娘让给你带的炖肉,它就归我了。”
“哎哎哎!咱们不开这顽笑哈。”惊得老姚呼呼摆着蒲扇般的手,纳闷儿叨咕说:“分明就是感觉,你今天有些不同了嘛,叉着腰往这里一站,乍瞧跟十几年前的时候有些像,对,精神头好,跟年轻十来岁似的。”
“我谢谢你嘞,”谢岍笑起来,半边身子沐浴在渐露暖力的太阳光里,在姚丰收上臂上拍了一下,说:“去完府衙早些回来,这几日怕是会有客访营。”
“得嘞,我去去就回。”姚丰收把系在脖子上的帽子往头上一兜,夹紧公文出了营厅。
与此同时,谢岍大剌剌的喊话声,几乎和姚丰收并肩出的营厅:“来个人,去看下舒文事怎么还不来,就说……哎哎,等一下。”
目光扫向自己公务用的将军案,正显眼的地方,放着舒晴熬夜写好的报书。
厅门口迈进来个年轻士卒,正是小柳万,等待片刻后不闻后续,他抱拳问:“营长,还去请舒文事么?”
“不用了,”谢岍看着报书里,条理清晰语言流畅的内容,头也不抬说。“让尉官们过来这边写文报吧,我上午应该暂时没别的事,让他们该问啥赶紧问。”
下年计划都写完了,今年总结还没见个鬼影,也是绝了。
“管喏。”小柳万领命,转身飞奔而去,身上轻甲与佩刀叮当碰撞的声音,一转消失在不远处。
这厢里,谢岍侧起身子坐靠进交椅中,不由得再次感叹,舒晴的文笔与理解能力实在是优秀,这老厚一份年计划,写得几乎没有需要更改的地方,无论是从中心思想的表达,还是遣词措句的应用,都是真他妈的漂亮啊。
谢岍暗戳戳想,年底回祁东述职时,要不要再趁机挖挖自家大哥的墙脚呢?
虽然这几年每次回去,都曾跟舒晴闲谈下军营的事,舒晴每次都委婉拒绝,可这丫头一流的公务能力实在是让人心动,老话都说了,“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她得好好想个法子,看看怎么才能把舒晴挖来大柳营。
这几年来,大柳营结构非常稳定,营里中层将领相继培养起来,许多人甚至能直接放出去独当一面,手下人把事都扛起来后,谢岍那可不就相对清闲下来。
四五位尉官挨在东边大窗户前,坐成一排奋笔疾书写年度总结,谢岍架着二郎腿,坐在厅上的黑漆虎头将军案后啃书,约莫一个时辰后,柳万来报,那日苏见。
他来报告马场最新生意进展,谢岍想了想,顺道找来骁骑队队正蒋思生,以及负责库房和采购等事宜的将苏哈,几人端着糙茶吃着烤花生,坐一块谈骁骑队和战马的一些零碎。
平时大大咧咧从来不过问下面太多事的营长,这回和以前一样,过问了骁骑队马鞍修理、马具皮货采购等琐事,毕竟骑兵是祁东军的立军之根,是每个祁东兵刻在骨子里的认知,以往蒋思生对此感觉也没什么,这回却越聊脸越红,最后低下头去彻底不说话。
那日苏这边正说到修钉马掌的事,说完冲蒋思生努努嘴,寻求同意说:“你说是吧老蒋。”
“……啊。”蒋思生漫不经心应这么一声,默了默,在那日苏奇怪的视线下,蒋思生忽然就从椅子里起身,冲谢岍抱拳单膝跪下:“营长,您责罚我吧!”
那日苏和将苏哈二人对视一眼,神色各异,经年军伍生涯,他们光从蒋思生的表现,以及营长的表情中,就能猜出来发生了何事。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营中将领与某些商贾,在暗地里的一些小来小往,只要不触及大营根本利益,营长基本都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蒋若非捅的窟窿实在太大,那这样的行为就有些太过上纲上线了。
然而下一刻,那日苏和将苏哈双双受到了来自蒋思生的暴击。
谢岍问:“东西呢?”
蒋思生从怀里探出一卷银票,双手递上来,说:“打算今日中午去还,五百两,五张,分毫不少,营长过目。”
那日苏和将苏哈又是对视一眼,区区五百两就这样反应,这个老蒋,这是要趁着过年前,把大家伙一起往火坑里推吗?!
谢岍接过来,单手将钱抖开看,大红且专的户部戳子,和大原治府的印章,新得跟刚盖上去似的。
谢岍放下银票,闻闻手指,微沉声音带上冷冷笑腔,说:“还行,茶叶味,不是其他什么奇奇怪怪的味道。”
这话说得真好,明讽暗刺耧倒一大片,简直是谁也没放过。
蒋思生单膝跪回去,头埋得更低。
听着营长说话这个声音调调,窗户前排排坐的尉官们,无不吓得手抖,生怕笔尖和纸张书写出的摩擦声,会引来营长主意,然后怒火波及下,营长捎带手把他们也给收拾了。
约莫一刻时间后,营厅小卒柳万,捧着方腰牌来在门下禀告:“启得营长知,甘吾营前来拜访!”
唔,来这样快?
谢岍不由得暗暗惊讶,心说以前自己行事果然还是太着急,于是接了那令牌后,她不再坐在这里说自己大营内部的“家事”,吩咐柳万一声“有请”,起身上外面准备迎接来客。
随营长之后走出营厅的将苏哈和那日苏,不约而同用眼神剜蒋思生,一边无言控诉说着老蒋兄弟的不厚道举动,一边又为自己能全须全尾从营长眼皮子底下逃过一难,感到劫后重生般的喜悦,后背上被溻湿的里衣,都不觉得冰凉了呢!
所谓出门迎接军寨访客,嘿,咱们大柳营长这位老天爷王大她王二的神人,除却大帅级别的人物造访时,她会勉强率部迎接到辕门走走过场,其他时候,那是移驾到营厅院门就算是很给面子的。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是,当另一位戚姓营长副将接到命令,按标准接待规格,把甘吾营营长引进辕门,一行十余人才走过点兵台,抬眼就见自家营长垮着张虎批脸迎接出来。
“……”正引路的戚副将,一不留神咬到舌头尖,话在嘴里摔了个大跟头,才努力保持着淡定说出来:“营长,于营长来了。”
“于营长,得有小整年没见,别来无恙?”谢营长背着手溜达过来,眉心被正面苍凉刺目的日头照得重重拧起,漆黑眼眸稍敛其光,模样看起来和平时那副悍匪德行没什么区别。
只是这话怎么说的这么不对劲呢?或者说,这开口的风格也太不谢岍了。
迎面走过来的神色沉静的高挑女军,脚步一顿警铃大作,心里疑惑,姓谢的这家伙,莫不是被什么玩意给夺舍了?
于是,在距离上次争吵,甚至险些动手的事过去快整年时间后,与谢岍再次交谈的于冉冉,嘴里下意识跟出来句:“我艹,你真是谢重佛本人?”
“我艹,”只要和于冉冉一说话,谢岍再装模作样,再拿腔拿调,也是跟着半句话里原形毕露:“这么个大活人杵在这,那不是老子还能是鬼?!”
“……”闻得此对话,旁边的戚副将,以及甘吾营的随将们,纷纷暗中松出口气,就是嘛,这才是谢营长和于营长相遇时该有的风格。
于冉冉像打量六耳猕猴一样,把眼前这傻大个从上到下瞅过一遍,晃晃手里马鞭子,略显不习惯的神色有点说不上的怪异,说:“今日没功夫跟你吵,有正事,中军特使们嘞?不是说折道来你大柳了。”
“好似老子就有功夫跟你叨叨似的,”谢岍那张嚣张跋扈的脸,似乎生来就和温柔这类词八百杆子打不着,是于冉冉认识了快二十年的熟悉,只是那嘴里说话的语气沉稳得让人倍感陌生,朝旁边道:“来个人,就说甘吾于营长来了,请黎将军等人营厅议事。”
“管喏!”柳万办差跑腿向来都很积极,尤其是今早吃了他七娘姐做的粥饼早点后,小孩干活更积极,抱了拳一声应命,转身就朝中军特使暂们住的地方跑。
他家营长随后补充的话,险些没能追上小孩的脚步:“记得喊上你舒文事!”
“知道啦!”小孩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瞧着这主从两个没有半点军中规矩的样子,于冉冉忍不住暗暗摇头叹息,这一窝子烧毛鸡的作风,拉出去不用报家门就知道是她谢重佛带出来的兵,真是绝了。
“其实,你也不用对我带兵的方式,表达什么正确看法,”谢岍挪开步子侧过身去,抬抬手做出个“请”的姿势,语气平和说,“这两年你把五溪守得不错,我大柳在望春也未落甚个下成不是,仅是风格不同罢了,咱名声都不是烧香拜真人求来的,都这个年纪咯,好好相处也是妥的。”
“这话不无道理,却然不像会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怎么着,是遇上什么事了?”神色恢复惯常沉静的于冉冉,礼貌地抬抬手请大柳主人并步而行,二人共朝营厅走去。
即便诧异于以往两句话不对付就直接跟你炸毛的谢岍,今次说话温和到让人怀疑她是被夺了舍,于冉冉言语也仍旧跟着平和起来,罕见地没有像以前那样,被谢岍这个直眉楞眼的憨批,逼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甚至几句话不和就想要动手。
身高腿长的谢岍,迈着将军步,威仪四方地走在前,身后一行人里甚至有的需要小跑起来,方能跟她上步伐,甲胄刀兵碰撞,听着竟也有种金戈铁马的别样豪迈。
谢岍说:“也没遇上什么,就是忽然想通些事情。”
于冉冉笑起来,那张轮廓清晰的,同时杂糅着劲瘦与温和的麦色脸庞,不仅有着独特的女性美,此刻看起来更多了几分青葱少年特有的明媚:“你是被什么事情给狠狠打击了么?都打击得变了性格哇。”
“不是打击,是我成熟了,三十而立,我成熟了。”谢岍如是说着,而且还是昨夜过后刚刚变成熟的,这话她当然没有说出口。
不然,于冉冉这个从娘胎里一直单身到现在的小心眼,会当场再跟自己打起来。
“……”于冉冉满头雾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搭腔,嘿,成熟,除去绝佳的军事水平素养,和超一流的作战指挥能力,这姓谢的半吊子,和“成熟”俩字之间,有他妈半个钱关系么!
说话间,众人行至营厅里,头头脑脑的进了营厅后,其他不打紧的甘吾营随行之人,被戚副将安排到院子里西边屋子休息,营长亲兵茅自得,领营厅里的尉官们,转移阵地到东边屋子继续奋笔疾书,营长亲兵丁俊进来端茶倒水。
黎栗鄂他们还没过来,于冉冉看见尉官们抱着东西离开,坐下后随口问:“总结和计划写怎么样了?”
谢岍端起丁俊给倒的糙茶准备喝,先低声吩咐端来点她带的肉干果脯和奶糕,而后喝口茶,不紧不慢回说:“还行吧,年年不都这样,我说他们写,写不完,写不对的,再一点点改,反正大家都知道我识字不多,你呢,听说五溪出年要新调来位府官。”
“你哪里是识字不多,你分明只是单纯的看见书本就头疼,”于冉冉捧起茶碗笑着促狭,发现心平气和与谢岍说话,其实也不是什么难比登天的事,一时竟也不知道,以前两人见面就掐,到底是怎么个事。
她叹口气说:“听说继任者定的是位汴都新官,好像还是刚登天子堂的小年轻,说的是满腔热血赤胆忠心,哪个晓得是不是个饱读诗书,脚不沾地的小赵括,
他来任就来任,我也绝对不为难他啥,不过,五溪这两年勒紧了裤腰带,才勉强从饥苦连连里头,挣扎出几分好日子来,他要是敢胡来,我甘吾营可不管他是什么天子门生。”
彼时,丁俊用朱漆托盘,端了四五碟子东西上来,毫不打扰地分到几位将军手边搁下,又悄无声息退至厅外待传,从头到尾规矩且得体,让人挑不出错来。
他是营长亲兵,他的规矩又怎不是他营长所带,谢岍这人糙中有细,绝非简单只是个他人看到的烧毛鸡悍匪德行。
不怎么吃甜食的于冉冉,鬼使神差捏起块乳糕丢嘴里尝了尝,甜而不腻,香而不齁,不由感叹:“你们营张勇波手艺见长,除了大芥菜疙瘩,他现在还会做点心了啊。”
“不是张勇波做的,”谢岍嘴里咬着块肉干,说:“这些是我刚带过来的,舒晴不是也在这儿么,给她带点零嘴吃吃,你再尝尝果脯,看是不是跟我大嫂做的味道有点像?”
记忆有很多存在形式,如气味、声音、味道、情景诸如此类,于冉冉一口果脯咬下去,那味道与感觉,的确有几分像少年时候,在军镇里度过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哪里买的,的确和夫人的手艺有点像。”
他们那一茬年纪相仿的军户子弟,共有六七个,各家爹娘或在军里忙碌,或为生计奔波,少年们平日里就跟着孩子王谢岍,上树掏鸟蛋,下水摸鱼虾,到处闯祸,一个月三十天,九十顿饭里有几乎五十顿,都是在大帅府上蹭着吃,由大帅夫人亲自下厨。
谢岍大嫂的手艺,他们这帮人还不至于会尝错。
谢岍笑起来,走势凌厉的黑眉弱化悍气,直跟钩子一样钩人心:“买什么买,都是我从家里带的。”
“……”要么说女人的直觉有时候敏感得近乎可怕,于冉冉第一反应并非好奇谢岍是否在下厨学做点心,而是嗅到什么不同寻常的气味,只是,她刚想故作随意地问这家伙两句,门下卒报,中军特使至。
谢谢阅读,鼓励留言反馈读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