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来,日晴风间,家户商铺各扫门前雪,那些公用场地清扫事,就都包给了大柳营和府衙,平均年龄二十出头的大柳兵无一例外,上至谢岍,下到管账文笔,集体扛着平口铁锹出动铲雪。
那边谢岍早出晚归忙军里的活,姚佩云自然也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做。
她拎着管谢岍要来的炭笔与本,把附近几条街,共七八家饭铺食肆,挨家蹲点蹲过去,再挨家挨户尝过去。
她还要观察这附近的往来者,包括食客以何种职业为众,三餐时客多愿至铺子取早中晚哪类餐,等等诸如此般。
开饭铺不是脑门一热,贸然说开就开的,前期要准备的事也很多,光是观察客流与地段,就不是三两天能结束,何况还要相找菜蔬、米面等食材原料的最佳供应。
这日傍晚,姚佩云回家迟了整整一个饭点,好巧不巧,竟在半路遇见打马回来的谢岍。
谢岍勒绳跳下马背,一见到这虎妞就忍不住嘴角笑意,抬手兜了下姚佩云那就快滑下肩头的围巾,说:“做啥去了,累成这样,都蔫儿了,上马,驮你回去。”
有气无力的姚佩云,看看眼前这匹祁东血脉的高头大马,耸肩阐述了一个冷酷的事实:“它个头太高,我爬上不去。”
“来来来,给你抱上去不就妥。”谢岍把人拽过来,嘴里叨咕着,从侧面拦腰抱住了,好像就那么稍微把人往上一提,没怎么用力的样子,就把姚佩云翻上了马背。
姚佩云没骑过马,趴在那里抱着马脖子不敢动。
“不用怕,战马听话的很。”谢岍把两边马蹬长度调短,让她两只脚平稳踩好,在她背上拍了拍:“坐好嘛。”
姚佩云:“不要,坐不好,累。”
“行,那咱回去咯。”一路奔马回来的谢岍,脸上带着冬月霜寒,有笑意攒起时,浓眉深目在苍凉日下浮光跃金。
“谢~重~佛~呐,”姚佩云趴在马背上,感叹说:“你为啥子长这么好看呢。”
战马识途,似也知背上的人是颠不得的宝贝,自顾甩着漂亮的尾巴,一步一步平稳往家的方向走,跟载谢岍行进时完全两种风格。
谢岍则是手牵缰绳走在旁边,护着姚佩云怕她掉下来,闻言吸了吸鼻子,声音带上笑腔:“没办法,谁让咱长相随老子长呢,你没见过我小时候,小时候更好看,浓眉大眼,唇红齿白,人见人爱,不信你问你哥,不过后来就让祁东和大原的风沙烈日,给吹晒成现在这德行了。”
“现在也很好看的,我就很喜欢呀,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姚佩云试图伸手去够走在旁边的人,多年沙场磨练,使得这人气质凌厉卓然,五官线条如镌如刻,就连下颌线,亦带着舍我其谁的桀骜,越看越让人喜欢。
俩人在一块待着,不一定就只能有事说事,闲说那个,趣谈这个,也是份乐趣,谢岍很喜欢这种随便闲扯。
她掖几下下巴处的围脖,回应着握了握姚佩云伸过来的手,说:“你没见过我哥,他才是真的好看,听说他长的像他老娘,但他不让别人说他长相,回头有机会带你见见他,这几年他蓄起须了,穿着甲时也像个文人。”
姚佩云的身体,随着马儿前进而微微颠簸着,身体上的疲惫感,似乎被颠得往两只脚上沉淀,她懒懒说:“之前我和蒋家嫂嫂聊天,她就说过,你们家的人长得可好看,你哥哥嫂嫂,还有你侄儿侄女,尤其是你侄儿侄女,粉雕玉琢,特别可爱。”
“谢岍。”她忽然这样唤了一声。
“嗯?”谢岍扭头看过来,脸上带着不知不觉的笑意。
姚佩云与她目光接触,说:“你以后的孩子,肯定也特别可爱。”
“想什么呢,”谢岍摸摸她的头,眉梢一挑,没个正形说:“你给我生么?你生我就要,不然不要,那些小玩意,闹腾起来烦死个人。”
以前谢岍开始胡说八道时,姚佩云都会无奈地岔开话题,这回却感叹说:“我长的不好看,生不出粉雕玉琢的娃娃。”
“我记得你小时候,也是挺可爱的啊,脸蛋好像比现在圆,胖乎乎的,说起话来能样样,似个小辣椒。”谢岍顺嘴就接出这样的话来。
姚佩云顿时惊讶,从马背上支棱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比现在还胖?!”
“啊,”谢岍用力一点头,那小嘚瑟的模样呦,如果长有尾巴,现在肯定就是翘起来在咻咻乱晃了:“我见过啊,那年你去祁东给你哥送棉袄,我曾见过你,不过是看见你现在这副冻红脸,又疲惫不堪的样子,这才想起来,以前曾见过你。”
“是嘛?!”姚佩云不可置信,诧异地一笑,差点把自己口水喷出来,捂着口鼻说:“那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你?!”
谢岍笑着哼哼:“就您那宽心大肺,成天里记着个啥。”
“我有记得的,”提起那次胆大包天跋涉千里,随商队去祁东军给哥哥送棉袄,姚佩云记忆犹新,甚至还小带骄傲:“把我送入官家客栈的士卒唤八斤,哥哥那时听命于一位叫六哥的年轻人,我在军镇住了好几日,还见过你们祁东军练兵呢!”
“是么,”谢岍试图帮助姚佩云唤醒点什么记忆,说:“还记得在何处见过那位六哥不?”
眼瞅将到家,稍微缓解疲惫的姚佩云,起了点聊天兴致,点头说:“记得,那时哥哥听说我来,特意抽空来见我,我俩在客栈门口才没说几句话,那位六哥就带人来找哥哥,说是有任务要出,然后哥哥就跟他们走啦。”
“你还记得是‘他们’哈。”谢岍说:“还记得六哥。”
姚佩云抓紧马鞍,想了想说:“他们当时来了好像有七八?七八个人吧,那位六哥站在最前面,个头比其他人都矮些,所以我记住他了。”
到家了,谢岍勒住马,伸开双臂示意姚佩云下来,说:“而你之所以觉得郁六个头矮,完全是因为我们站在她身边。”
郁六其实不算矮,奈何身边都是大高个。
把人从马背上接下来,谢岍进了家门,继续叨叨说:“我当时好像就站在郁六旁边来着,我是营长她是副哎,风头咋还都让她出了,我亏不亏啊。”
“啊,”说到这里,谢营长脚步一停,抬头看着对面房顶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说:“这些年来,好像所有风头,都是让郁六给出了的,我真是,想想似乎有些亏。”
姚佩云被逗乐,拍谢岍手臂一下,示意她赶紧把马领马房去,自己边朝北屋去,恍然大明白地说:“郁六啊,就是你那位好友!”
“对哒,是她,”谢岍扬声说着话,牵马进马房卸马鞍:“十八部阵前广为流传那句,‘谁能破城杀郁六,封他王侯食万户’,就是说的她,柴大爷亲封守城第一人,祁东郁孤城!”
唔,说出来的怎么竟是夸赞之言呢,马房里的人又忽然探出个不服的脑袋,欢乐地补充了句:“绰号郁小个子,打架从没赢过我。”
“看你得瑟的,一堆人里就你厉害,傻大个。”姚佩云站到屋门口,拿挂在门边的拂尘,甩自己身上扑的灰尘,在拍厚衣服沉闷的砰砰声中,她笑说:“那我们小个子怎么啦,看不起谁呢,郁将军被十八部看得那样重,悬赏都是封侯拜将食万户,你嘞,你在十八部眼里值个啥嘛?”
马房里传出谢营长欢乐的声音,模仿着十八部里不知哪个部落说汉话的口音,咧咧歪歪欢快说:“姓谢的歹徒来啦,快跑啊~”
歹徒。
“噗,哈哈哈哈!”姚佩云一个没忍住,放声大笑起来,“十八部在我们眼里是凶徒,你在他们眼里是歹徒,真是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了。”
谢岍不说话,跟着嘿嘿傻笑。
十九岁那年,是大野之战前一年,她为报“东渡衣冠”之仇而违抗帅命,当着十八部和谈使团面,活埋了千余十八部精兵俘虏,得此“歹徒”诨名。
杀降不祥,为军者最忌,可换俘现场上,当谢岍亲手接过十八部归还的,曾穿在她同袍身上的血淋淋褴褛衣冠时,才知八百祁东俘虏兵为十八部烹而食肉,只有沁血衣冠送归。
那个境况下,礼教大度是什么?上国风度是什么?大帅之命是什么,铁血军规又是什么?
什么都压不住腔子里的凶狠暴虐,会晤台上,谢岍一把长刀挥下,十八颗使臣头颅纷纷落地,血洒苍茫丘原,千余俘虏尽为祁东兵偿命。
衣冠东渡!何等残忍!
朝廷内外轰然沸腾,九边驻军勃然大怒,贺氏集团的“划分祁东共谋和平”计策,在最后一刻被彻底周翻,那个名为谢岍的骑兵营女营长,以“仇弗与共戴天”之名,在祁东掀起血不流干誓不休战的惊涛骇浪,决要与十八部血战到底。
再也没人能阻拦祁东军彻底收复祁东的脚步,谁也撼动不了祁东军剿杀十八部主力的心神,谢斛得九边近百万驻军联合支持,祁东军番旗飘扬,从此稳驻西疆。
而谢斛谢岍之父谢昶,从此像把利刃一举扎入三台,硬生生撬开了贺氏集团把持柴家朝堂的坚固壁垒。
那些复杂的事情,跟她们现在过日子没有什么关系,祁东和西大原已经收复,贺氏集团倾覆多年,三台宰执拱卫天子朝堂,远在边陲的谢岍,把血泪中挣扎的过往笑着述说。
飞尘滚滚,烈/士安息,英雄旧事皆归苍茫大野,还活着的人收刀拂衣,从此深藏功名。
姚佩云拍打过身上灰尘,说:“卸罢马鞍帮忙把灶台通燃上,我这就去做饭。”
“欸,好。”深藏功与名的人,抱着卸下来的马鞍,颠儿颠儿去厨屋烧火。
不过跑到屋门口时还被人一把拦下,抡起拂尘朝身上砰砰砰几番,抽打拍去身上那些灰尘,这才最终被放进屋里去烧火。
谢岍坐在灶台前的小马扎上连连慨叹,你看看你看看,这年头,深藏功与名生活,是多么不容易哇。
饭后,谢岍负责刷碗收拾厨房,和烧洗漱用的热水——烧炕时顺便烧热水,进来屋时边叨咕说:“明日我轮歇,咱上澡堂子泡澡吧!你都和别人约着一起泡好几回了,都不和我同去。”
她平时在军寨,出大汗的话只是进行简单冲洗,天寒地冻的日子里,简单冲洗哪有上澡堂子泡澡来的舒坦。
姚佩云坐在方桌前,手边放着谢岍眼熟的算盘和笔墨本子,从写算和掰指头数数中,腾出空隙慢吞吞答说:“好~的~呀~”
瞧见姚佩云这副样子,谢岍就忍不住的抿嘴笑,故意继续说:“明日上午,咱们去城外马场玩,下午回来再去泡澡,好不好?”
姚佩云继续掰着指头,慢吞吞回答:“好~的~呀~”
“嘿嘿,”谢岍笑出声,走过来时,手贱地在姚佩云脑袋上按一巴掌,说:“听见我说的啥没,就敢好呀好呀地答应。”
姚佩云掰完手指头,又去拨算盘,说:“去马场,泡澡。”
谢岍:“……”
这回答的也没错。
“哎,”又过一会儿,姚佩云捏着笔杆子看过来,问:“租赁的赁字咋写来着?”
正盘腿坐在炕上啃书的谢岍,先是眨眨眼,似乎是想直接口述赁字的结构,顿了顿,趿拉上衬絮的拖鞋跑过来,捉着姚佩云手,在本子空白处,写下一个力透纸背的“赁”字。
“你名是哪几个字?”姚佩云趁机把笔递过来,略带期待说:“写写我看呗。”
谢岍拿笔姿势,和标准的握笔方法大相径庭,就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着笔,也未如正确写字时笔杆垂于纸面,那笔杆子稍微歪斜,在执笔之人漫不经心的划拉下,纸上慢慢出现金钩铁画般的四个字。
“谢岍”。
“重佛”。
“呐,”写好后谢岍眉梢轻扬,笔递回来说,“就是这么写,你名字写写我看嘛,会写么?”
“小瞧人呢,”姚佩云接过笔,在谢岍名字之下,一笔一划、规规矩矩写下三个娟秀小字,颇为满意地念说:“你看,姚佩云。”
谢岍眼角眉梢总带笑意,点头认可说:“写的不错,跟我四岁侄女有得一比。”
“这样……”姚佩云并未因谢岍的调侃,而有别的反应,甚至仰起脸看身边人高马大的家伙,认真说:“你教我识字写字吧?我没念过书,只小时候我哥哥教我读过点千字文,我爹教我写过些开饭铺常用的字,”
姚家是实实在在的小门小户,往上数八辈祖都是农,爹娘老实巴交不识字,堂哥念了几年私塾,就已经算是很有出息的,当初,堂哥也是因为识字,才得以凭点小军功留在军里,至于姚佩云,她是个女娃,连完整的千字文和百家姓都没念过。
说到这里,姚佩云伸手,拉住谢岍垂在身侧的手,抠谢岍手心又问说:“可不可以教我写字?”
谢岍手很大,十根手指劲瘦修长,指节粗,虎口和手心布着厚厚老茧,粗糙的手背上有不少疤痕,有刃伤愈合留下的浅色增生,也有风皴霜冻留下的冻裂痂痕,还有说不上原因的各式伤疤。
谢岍的手,与“好看”“漂亮”等字眼八十竿子打不着,但被牵在姚佩云手里,或者主动牵着姚佩云时,就会让人感觉后半辈子都被稳稳拖住似的,从此有了着落。
“行啊,肯定行,”谢岍低下头,与她四目相对,紧了紧握着自己手的手,说:“只要你有时间,愿意学,以后吃了饭,我就教你认字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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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