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身体不舒服,姚佩云在屋里一连待了四五日,确定恢复彻底,并被谢岍允许出屋这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新的随军文牒,也是在这天,由秋葵里的里正,恭敬且热情地亲自送到姚佩云手里。
城内大雪堵路,谢岍一大早带兵上街铲雪去了,姚佩云穿戴严实站在家门口,热情别过里正,举着文牒迎光翻看好久。
直到一位路过的阿婆,用汉话好奇问:“丫头,我没见过你呢。”
姚佩云应声看过来,看见位六七十岁的阿婆,右手拄杖,左手肘上,搭个碎花素色粗布盖面的浅口竹篮,正站在门前路上,好奇打量自己。
“阿婆你好,”姚佩云扒拉下遮高的羊毛围巾,露出微微笑起来的脸,嘴角翘翘,还有两颗被挤得略往外包的虎牙,可爱中带几分俏皮:“我也没见过阿婆呢。”
阿婆开口,露出嘴里只剩下没几颗的老牙,吐着白雾说:“你不是这家的,这家住的娃娃我认识,谢小道,大高个,来去跟个烧毛鸡一样,你嘛,”
阿婆再度上下打量她,得出结论说:“你个头不高,不过圆圆脸大眼睛,比谢小道那张土匪脸好看多啦。”
好嘛,阿婆评价起人来是生动形象真不客气。不过姚佩云并不觉得,自己长相比谢岍好看。
“谢谢阿婆夸奖,我刚搬来这里没几天,跟街坊还都不认识,阿婆贵姓嘞?”姚佩云脸上笑容更灿烂,她晚上定要把阿婆的话,一字不差学给谢岍听,烧毛鸡土匪脸,看来谢营长的形象,在街坊邻居心里不是很正面。
阿婆挑剔打量的神色,被年轻丫头阳光的笑容感染上愉悦,布满皱纹的脸上,跟着露出几分笑意,说:“我儿姓张,你喊我张婆婆就得,呐,我住你斜对面。”
张婆婆把自己家门指给新街坊看,哼哼窃笑两声,好像嘀咕了句:“终于给我逮到了。”
姚佩云不知道张婆婆在嘀咕什么,收起文牒重新问好说:“张婆婆好,我姓姚,婆婆您买菜去了?”
“嗯呐,买点菜,顺便散散步,”张婆婆年纪虽长,眼神却好,一抬下巴傲娇说:“我看见随军文牒了,你就是谢小道家属哇,姚丫头?”
随军文牒封面是鸦青色,与普通文牒土色封面截然不同。
就是家属?这话听着有点含义呢,姚佩云嘿嘿笑,没敢随意接话。
“年轻人,爱搞神神秘秘嘞,其实我知道你是家属,”张婆婆头头是道分析着,说:“你要不是家属,谢小道那个两百年不做一次饭的懒家伙,会跑去我那里借酱油?还含含糊糊不肯说给谁做饭,嘁,结果还不是一露面就被我逮到。”
哦借酱油啊,这事姚佩云知道,谢岍当时说是管认识的婆婆借,还说婆婆对她特别好,原来就是这位张婆婆,真是巧了。
这位张婆婆实在太可爱,姚佩云笑得不能自己,过来要扶老人家:“我扶您回家吧。”
“不用扶,”张婆婆佝偻着腰背,拒绝年轻搀扶,只是趁机把小臂上的菜篮子递过来,说:“我还没老到走不成路,你帮我提着篮子就妥。”
张婆婆不紧不慢往自己家门走着,边评价说:“你比谢小道厚道多了,她就不知道尊老爱幼是什么东西,今天早上偶遇到我时,她还学我走路,故意抽抽抖抖,活像脚底板踩了老鼠夹子,气得我拿杖抽她!你说,我走路就抽抽抖抖嘛?”
“啊,啊不是不是,”姚佩云连连否认,脑子里已经想象出谢岍犯贱找抽的模样,忍笑说:“那家伙太坏了,回来我一定帮您教训她!”
快到家门口了,张婆婆拽拽年轻丫头的手,示意人靠近些,自以为很低声地问:“你实话给婆婆说,你文牒随谢小道军户,你家里亲长知道不知道?他们同意你不哒?”
姚佩云说:“家里就剩我和堂哥哥了。”
“哎呦,也是个可怜人,”张婆婆从菜篮子里翻找到家门钥匙,开着锁平静说:“你堂哥哥是哪个?说不定我认识,我认识的人可多啦。”
人活大半辈子,又住在这一片,十有八//九是军属,张婆婆大概见过太多太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所以在听去姚佩云的话后,她反应很平静。
姚佩云说:“我哥哥跟着谢岍当差。”
“那我知道了,”张婆婆拿着铜锁推门进家,“你姓姚,你哥哥是姚丰收。”说着再度抬眼看丫头,欣慰点头说:“还好你和他长的不像。”
姚佩云笑得眼睛彻底眯成一条缝,张婆婆的性格,真是太可爱了。
在张婆婆这里逗留些许时候后,姚佩云锁上自己家门,开始在附近的街面上闲逛,试图寻摸开饭铺的事。
这几天里,她曾和谢岍,多次聊过秋葵里附近的商铺街生意场,最后她发现,信谢重佛那张嘴,不如信野猪会上树,经营饭铺,还得靠她自己来。
至于谢重佛,那憨货每天不走错回家路,自己作为家属,就已经非常感谢谢重佛家的祖师爷了,慈悲。
一想到这里,姚佩云心里生出种蕴藉又甜蜜的感觉,她自嘲地笑起来,觉得自己真是着魔了。
是吧,着魔,着了谢重佛那憨货的魔。
要么说秋葵里这片比城南那边安全,姚佩云走在街上,随处可见带刀执棒的府衙兵,成群结队往来巡逻,甚至还会有两人一组的差役捕快见她闲逛,特意来查她身份文牒的。
今天刚拿到手的新文牒还热乎着,姚七娘很是不怕被盘问,甚至还有那么一丢丢小得瑟。
待从干净整洁的第一街晃到第三街时,边逛边吃的姚佩云,看见许多穿着藏青色军制棉袍,正在热火朝天铲雪的大柳士兵,更没想到,会遇见谢岍的亲兵丁俊。
“七娘!”丁俊隔老远就冲这边招手打招呼,而后,丁俊给原本正和他说话的人简单说了句什么,兴冲冲跑过来。
姚佩云也往前迎几步,很自然地把手里刚买的烤红薯,掰一半递给丁俊,吐着白雾说:“好巧啊,你带人在这边铲雪哦。”
“不是不是,我就是过来,给这边干活的兄弟传个话,”不知是姚佩云本人自带亲切气场,还是丁俊压根没把她当外人,训练有素的营长亲兵,顺手就接过那冒着热气的半个烤红薯,边吃边被烫得嘶溜嘴,说:“营长在游祈里那片,估计不会过来这边,你自己出来散心啊,身体康复啦?”
呃……怎么大家都知道她生病了呢,之前有人去家里给谢岍送军务,看见她后也是先问身体健康,啊还有,姚佩云微微纳罕,丁俊遇见她,为何会先提谢岍,而不是提她哥哥呢?
照理说,大家都知道她是姚丰收妹妹,丁俊不是应该,先给她说哥哥在哪里才对么。
姚佩云说:“早就好啦,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生病?”
丁俊三五口连皮带肉吃完半个烧牙热的烤红薯,拍拍手吐着白雾说:“营长说的啊,她之前去营里告假,说是你病了要照顾你,我还知道,你前几天去了趟府衙狱呢,”
老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真是什么样的将军带什么样的兵,由此可以看出,丁俊的热心肠与嘴碎,全部都是有师承的:“咱望春就这样,让细鬼闹得三天两头戒严警备,不过别害怕,下次再去府衙狱,你直接报营长名号,管保他们把你安实送回家去。”
呃……
毕竟丁俊还在当差时候,姚佩云也不敢多耽误他时间,简单说两句话后,就揣着满腹疑惑别开了,
但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她都走出去老远了,感觉那些全力铲雪的大柳士兵,还在好奇地偷看自己,难道就因为自己和丁俊说了几句话?
相处短短不到一个月,姚佩云就琢磨出,谢岍当差的时候,回到家的时间,会相对正常下差时间要晚些,于是她不紧不慢逛完最后几家杂货铺,手里还拎着几样从饭铺里打包的菜回家。
等她煮好粥,做好玉米糁锅贴,外面响起马蹄声,谢岍人还没进来声音先传进来:“我回来了。”
然后,那正自己朝马房去的坐骑,也吭哧吭哧哼哼了几声,像是在学主人那样,积极跟家里人打招呼。
谢岍家和之前姚佩云住处的房屋,格局差不多一样,厨屋也是在主屋西边,她从厨房里回应出声,揭下最后几个锅贴后开始热菜。
不多时,谢岍抱着卸下来的马鞍进了屋,丁零当啷把东西往门后一丢,人高马大的人掀开半截子门帘低头进来,头上首盔都没来得及摘:“快给来口水喝,渴死了。”
姚佩云放下铲子,用围裙擦了手,转身倒碗热水递过来:“喏,小心烫。”
烫不烫的都是小意思,只见谢营长接过碗,象征性地对着腾腾热气吹两口,然后嘴沿着碗沿,手转着碗,一嘶溜,两嘶溜,没几下就喝完大半碗热水。
这技能再次拓宽了姚佩云的眼界、丰富了姚佩云的见识,让她忍不住问:“喝这样快,都不烫舌头吗?”
“还行,”谢岍一手放下碗,一手解着颌下的黑色首盔系绳,脱下首盔用力闻闻空气说:“做什么了,真香。”
姚佩云指指煨在灶台上的小瓷盆,说:“玉米糁贴饼,里头还拌有白萝卜丝红萝卜丝,花生豆黄豆,先去洗手,洗了手再吃,壶里有热水。”
“这就洗,你先给我尝一个嘛。”谢岍往灶台前凑,姚佩云过来拿个贴饼喂她一口,一靠近就感受到了归人满身的冰凉意。
谢岍咬一大口贴饼,咀嚼时把两颊塞得鼓鼓囊囊,像吃东西的松鼠,特别可爱,只是才咀嚼没几口,忽然“唔”地一声拿起铲子,去翻锅里正在加热的菜。
“我来我来我来,”原来是锅里的菜热过头了,姚佩云回过神来,把锅铲抽走,推了谢岍一下,翻热着锅里菜说:“你快去洗手,完了我帮你卸甲。”
那又冷又硬的甲穿在身上,该有多不舒服。
谢岍提起水壶,转身去门边的木架子前倒水洗手洗脸,咽下嘴里食物后说:“卸甲不着急,我这满身汗的,要等汗落才能卸甲,不然容易得卸甲痛。”
“什么痛?”正往盘子里盛菜的人没听清楚。
谢岍哗啦啦洗着手,又拧热毛巾擦干净脸,走过来帮忙接菜边说:“卸甲痛,为军的容易得这种病,就是穿着铠甲作战,或剧烈活动后,人会出满身大汗,”
她下手捏了点菜丢进嘴里尝,继续说:“铠甲不透风,热,这时候大家会选择卸甲散热,欸,这个时候,热人被冷风那么一吹,得,短时间内没有事,以后就等着关节痛骨头缝痛了,尤其在阴雨冷雪天里,这就是卸甲痛咯,不好治。”
“这几个菜都热么?”谢岍看见了放在小饭桌上的,打包回来的菜。
“都热,你饭量大,咱们吃得完。”姚佩云点头,又问:“你剧烈活动啦,刚铲雪回来?”
谢岍将菜倒进锅里翻热,毫不留情把姚佩云挤到一旁去,顺着台阶就说:“啊,铲雪去了,你可没看见,游祈里那边的积雪,乖乖嘞,”抬抬腿随意往膝盖处一比划:“这么老厚!”
姚佩云坐到灶台侧边照看灶火,说:“铲雪也穿盔甲啊,别是又抓细鬼去了吧。”
她在街上遇见的铲雪士兵,都是不穿甲,穿制式棉袍的。
“哪儿有那么多细鬼天天给我们抓,没有,”谢岍翻着菜摸摸鼻子,深感自己对姚佩云扯谎的能力实在太弱,僵持片刻后,还是选择坦白从宽:“真的在铲雪嘛,就是下午时候顺便出了趟城,有商队遇上劫道的,我带人过去看看。”
“是这样,”姚佩云说:“我也没说怎么着,看你吓的,告诉我实话我还能不让你去?”
她忍不住笑着摇了下头,仰起脸微笑着看过来:“不告诉我是怕我担心吧,谢岍,这些你其实可以告诉我的,不用担心我会害怕,我有事也告诉你,虽然不能替你分担,但至少我们知道彼此今天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好不好?”
“……”谢岍慢慢眨眨眼,眉眼上带回来的风雪冷峻慢慢散去,映着灶台火光,露出原本温柔的模样:“这样好是好,但你确定,你要知道大柳营长,每天当差都做了什么吗?”
姚佩云:“……”
失算,这家伙干的事涉及军务,不能给无关之人知去,整天想打听大柳营军务的人,那怕不是东厥派来的细作策反的细鬼。
“算了还是别说了,”姚佩云放弃说:“还是说说我吧。”
谢岍一手叉腰一手翻热着菜:“嗯,你怎么了。”
姚佩云说:“我今天在街上遇见丁俊了。”
“嗯,你请他吃了半个烤红薯,他给我说了。”谢岍热好这个菜,盛出来,换最后一个菜继续加热。
姚佩云把刚热出来的菜盖上盖子保温,靠在桌前说:“他说你前几天回营里请假,大家都知道我生病了,你在家照顾我。”
“对呀,”谢岍承认得堪称落落大方:“我没说别的,只是阐述了一个事实,你怕他们知道咱俩的关系?”
“……”顿了顿,姚佩云说:“是,我怕他们知道,你说,万一要是咱俩的事,影响你在军中的威严,影响你治军,这可怎么办?”
要不是距离有些远,谢岍非弹这女子一个脑瓜崩不可:“你放心,就算是哪日大帅来了,知道咱俩的事,那也不会影响我治军。”
姚佩云抿嘴笑,眼底火光跳跃,望着眼前人时,凄风冷雪远去,只剩下岁月宁静。
这种目光引出谢岍难得正经的神色,她在一片暖意中说:“我这个年纪不成亲,又在军里,他们差不离也早就知道点什么,要不要打个赌,只要咱们俩关系公开,他们立马挣着抢着登门喊嫂子?为军者除守土死生无大事,他们不会用那些世俗眼光挑剔打量的。”
你真心相待,他们必回以赤胆忠心,那帮生死同袍虽都是大老粗,但他们有着世上最纯炙热烈的感情。
“这样啊,”姚佩云忽然感觉脸颊有些热热的,一下子就忘记了主动提起这事,原本是打算干什么,说:“菜热好了吗?”
“没啊,”谢岍眉毛轻挑,一脸无辜:“才倒进锅里的,你再等会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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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