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妍最近在寻找下一幅画的素材,每天在房子里打量着一草一木,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惊叹于某个角落的摆设。家里只有她和段无两个人,司妍的目光有时会追寻着他的一举一动,每当这个时候她脑中就会冒出一个想法:我和这个世界有联系的,或许只有段无一个了。
偶尔段无不在的时候,她躺在沙发上,探出头,看着楼梯转角处的那副画像,有时候靠近去看,观察用笔的技巧,欣赏色彩的调和,猜想可能出自哪个中世纪画家的手笔,想象它经过岁月怎样的变迁,来到这里让她看见。司妍有时候也对着这幅画自言自语,大部分时间坐在楼梯上,看向门口的方向,她好像总要找着什么把手或者值得牵挂的东西才行。
这天处暑,中午也变得没那么炎热了。段无在厨房做午饭,司妍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听见段无在厨房煮东西。
“段无,你在干嘛?”司妍在翻了第五次身后问道。
“在做饭。”
“段无,你能一直陪着我吗?”这句话司妍一天能问他好多遍。
“能。”每一次段无都耐心地回答。
秋风从厨房的窗吹到客厅,轻抚沙发上那人的脸庞,柔软的头发随风而动,粥的清香让司妍觉得岁月静好,好到并没有让她觉得死亡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对于她来说,它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事实上,这正是她来到这的目的。像冰箱里的面包总会悄悄发生变质一样,司妍正平静地等待它的到来。
今年的秋天到的比较早,晚上的气温骤降。司妍有些发热,躺在床上,一点都不想动。自从司妍知道段无的能力是守恒的时候,她就非常谨慎,哪怕段无再三保证,这只是治疗一个感冒,司妍也没有同意。段无只好拉着她去了医院,找了一间病房,住几天。
“我只是感冒,怎么还住上院了。”司妍不解。
“正好要每天挂水,干脆住在这,病好了再回去,就不用来回折腾了,我也安心。”段无不知道从哪整来一间高级的单人间。
晚上,司妍挂完水,准备睡觉,段无就在一旁的沙发上看书,司妍看了看他,确认他无需睡眠后,慢慢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梦。
梦境非常真实,就发生在这间病房里。
“我很喜欢我现在平淡的生活,也并不觉得厌烦乏味。”司妍发现自己开口说话了,正坐在沙发上。
司妍抬头看,病床上的男人坐在对面,他正在玩弄一朵即将凋零的玫瑰,颜色红得像是顷刻就要在泥土里腐烂。
两个人在梦境中的位置互换了。
他没有看她,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和平时的他很不一样。
“但我不介意留下些记忆深刻的东西。”不知为什么司妍只想说出这句话。她望着他,目光描摹着他的双眼。看他终于兴味索然,将玫瑰化作灰烬,抬头冲她挑眉,那双浑浊的眼睛才机械地拥有她的倒影。这让梦里的司妍很高兴,好像看她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所以呢?”他走过去,轻轻拿起她垂落在肩膀上的一缕长发,他弯下腰,一脸坏笑地看向她。她仿佛感觉到了彼此的呼吸。此时,司妍因为坐着的原因,只能被迫抬起头来看他,应该没人听到她慌乱的心跳。
“所以……”她握紧了自己的手。
“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你的。”
说完后她迅速把她的头发从对方的手里抽了回来,生怕对方因为一个不小心让她灰飞烟灭。
他愣了一下,随机轻蔑地笑出声。
“嘁,这种话倒是少见”。
“不过,说谎的人倒是很多,她们生前一般连遗言的时间都没有哦。”他突然靠近她,抬起她的下巴,几乎是紧贴着鼻尖,看向她的双眼。她的下巴被捏得生疼,身体也不由得向他紧靠,马上就要贴在他的身前。
“小姑娘,你是不是忘了,我能看到你说谎的灵魂。”他一边笑,一边透过她的双眼看她的灵魂,生怕错过一点儿谎言的影子,可是他失策了。
她感受到他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起来,他好像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放开了她,退到他原来的位置,和司妍有三四米的距离。
“你……”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神情出现了类似人们慌乱的波澜,仿佛把她看成了一个怪物。
“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差劲,我会很难过的。”她故意学着他以前吊儿郎当的语气说道。
“你疯了?”段无微微睁大双眼。
“要不……我们回家再说?”她一边揉着自己的下巴,一边笑着说道。
司妍再睁眼时,段无已经在她的床边坐着了,手里端着一碗粥。
“你醒了?还想睡会吗?”段无把碗放在了桌子上。
“不想。”司妍不想回到那个梦里,梦里的段无有些可怕。
“那你先换衣服吧。”段无正想走开。
“段无,你别走。”司妍拉着他的手。
段无被司妍拽回病床上坐着,司妍看着他,觉得现在的段无非常美好,梦里的司妍说的话好像也正是她心中所想。
“我想和你说一件事。”好像再不说的话,梦里的就会发生一样,这让司妍很害怕。
“怎么了?”段无问。他感觉司妍好像很着急。
“我喜欢你。”此时的司妍和梦里的心情几乎别无二致,将心中想说的说出口了而已,只是场景变成了白天,让她有一种恍如隔世,时光错位的感觉。
对面那人只是认真地看着她,回答了一句:“好。”
段无的手还握在司妍的手里,他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那你呢?”司妍很害怕梦里的事情发生,尤其关注段无的反应。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段无附上了她的手,注视着她。
司妍的心怦怦跳,开心地抱住段无。
“那你还想睡会吗?”他摸着司妍的头发,问道。
“想!”司妍开心地盖回被子,段无保证她醒来还在后,司妍才安心去睡。
段无看着她熟睡的面庞,听着她均匀的呼吸,视线落到床头边上的一枝新鲜茉莉。偶尔有风吹落叶淅淅索索的声音,窗户将一切都隔绝于外,当一切归于平静时,他坐在沙发上,内心的喜悦莫名被一种淡淡的悲伤冲谈。
此时,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懊悔向他袭来,后悔在灵堂旁多看了她一眼,后悔诓骗她来,更加后悔的,是不知道他自己的曾经能否被眼前这个人接受。不,她一定要接受,她必须原谅他的所有。可是,可是……他又凭什么被她原谅?
他本来不是应该高兴吗?他不是很期待这个答案吗?
难道非人类也能拥有人类的情感?
他想起刚刚司妍开心的样子,美好的程度就像是他想象出的梦一般不真实。
段无恐怕不知道自己现在早已不在审判人心的高地了,他曾经手里的天平,成了他的处所,而天平的另一端,显然没有任何筹码。
他现在倒像大多数知道自己犯错了的普通人类一样了,心中竟有一些愧疚和自责。更让他恼怒的是对方没有一点儿伤害自己的痕迹与**,这更加显得他无比卑鄙。
他急切地想让她和自己一样良心千疮百孔、罪孽深重或者别的什么都行。
他想要拉她一同坠入深渊,希望与自己一样丑陋不堪。但同时又卑鄙地希望她能施舍一些,哪怕一丁点关怀,即使是假的。从前他最嗤之以鼻人类那些装模作样所谓的真情,现在是他溺水时一捻柔弱的稻草。那是他曾经最唾弃的东西。当然,这些都是段无自己想的。
他还在不停思考,或许上帝能原谅他以前的所作所为,能赐予他真心。不,不是真心也可以,他要的太多了,假的就足够了。现在他害怕的是连假的也不复存在。
可惜,她就像悬崖上的一株不可思议的铃兰,纯净与洁白。他实在不忍心摘下,害怕割伤她柔嫩的花瓣,但又害怕失去。
他仿佛能想象到当她全部了解他之后的模样,她会不会就此厌恶他,反感他的一切。
她褐色的眼睛还会不会对他投来像平时般温柔的目光,他像是被灼伤一般难以去接受这个现实。
段无的耳边好像能听到她以后失望的话语似的:“你也想消磨掉我的灵魂?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