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大宅坐落于清水湾,是碧沙路的海景洋房,地属西贡区。
傅家的车还没到,花家人就已经站在门前相迎了,花悬的母亲是三太太,这会儿她正毕恭毕敬地站在大太太和花悬父亲身边,而一字排开的则是二太太,还有花悬的六位阿哥阿姐。
整个花家,上到花父下至管家仆人,皆身穿苏绣布衫,与傅家一行的奢品西服相遇,仿佛时空倒流。
他们是个百年纺织世家,曾经垄断了香港的纺织业,可惜机械化让家族逐渐没落,不过也正是那时,花悬的父亲娶了一位江南女子,就此将江南苏绣引入,又盘活了家族企业。
而这位江南女子,正是花家三太,也是花悬的母亲。
“傅四少。”
花悬的父亲见傅荒下了车,连忙走上前来,想握住他的手喊一声女婿,可傅荒看起来比传闻中更为冷漠,完全近不了他的身,察言观色里,终是不敢唤也不敢握手,只恭敬地道声傅四少。
花家大太太和花悬母亲也跟着靠近,殷勤地套起近乎。
这让傅荒感到不适,他退了半步,随后还是作了有礼貌的模样,微微前倾身子,向他们问了好。
倒是与傅荒隔了一寸距离的花悬,往人群里走去,她几乎是九十度弯了腰,一个一个地和家人们打着招呼。
“父亲,大太太。”她一一鞠躬,过于礼貌又小心的,“母亲。”
道完长辈,她再从左到右,像下人那般开始与她兄长姊妹问安:“大少爷,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五少,六小姐。”
她喊的并非阿哥阿姐,而是尊称,在每一位面前,她都极为卑微地将头埋得很低,可他们却习以为常,敷衍地点了点头,连应一声都懒得做。
闻言,傅荒眉头微蹙。
他回想起了今日清晨,花悬问该如何唤他,他回答四少后,花悬忽而停顿的模样。
那时只当她是懦弱惯了,讲什么都带着磕绊柔弱,现在想来,怕是自己让她觉得与这些家人并无两样了吧。
“别站在风里了呀,咱们进去吧。”
“是啊。”
花父开了口,花家人纷纷应和。
傅荒被花父和大太太一左一右伴着,他们弯腰屈膝地一口一个“四少小心台阶”“小心脚下”,傅荒觉得烦闷,可又不愿多与他们讲半个字。
跨过门槛,傅荒的步子顿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眼,果然与他想的一样。
几位少爷小姐都有下人搀扶着进屋,独独花悬没有,她两旁空空。可他没想到,不光如此,这卑微的花悬竟是跟在管家身后,走在最后一个的。
实在是,懦得叫人恨。
·
花家备了午宴,放在四楼的海景餐厅。
放眼望去,就是碧沙湾海滩,海水斑斓,太平山的那场雨没有落在西贡墟。
用的新桌、新椅、新灯,傅荒一眼就辨认出来了,他二哥自打留洋回来后,就好上了各式各样的家具,傅荒也跟着懂了不少。这厅怕是刚弄出来的,原本的餐厅应该不在这里。
不过倒也算细心,有新的自然是最好的,傅荒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桌上多为海鲜,也搭了甜口的粤菜,可惜傅荒在吃食上很挑剔,不爱海鲜,也不喜甜,筷子勉强动了几下,在碗与骨碟里交替,实际却什么也没入口。
“四少,之后的合作还得傅家多多提携了。”
花父敬酒,一饮而尽。
傅荒未作答,只以茶代酒,他喝的清茶,整桌菜肴都没有心仪的,倒是这杯茶闻着幽淡,喝来也清淡,偏为他喜欢的味道。
“我们下个月开始做这只股票吗?”
“四少若能透露些,肯定是最好的了,我也能早做准备。”
花父有些着急,不管不顾的,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可傅荒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笑。
他想,卖女儿也不是这样急着卖的,用花悬换一只股票,就连她回门的日子,心里眼里也全权只有两家的合作。
“不急。”
傅荒慢悠悠地回了两个字,他是看着身旁的花悬说的,也不知为何,分明话题没扯到她头上,她这会儿看起来反倒更拘谨了。
闻言,花父仍是点头哈腰,不断地给傅荒夹菜,只是他夹的菜,从头到尾傅荒一点也没碰,通通丢进了骨碟。
大约是见花父在傅荒那里吃了闭门羹,花母就将怨气洒在了不争气的花悬身上。
花悬正要盛汤,母亲用手撞了她,狠狠的一下,勺子里的热汤直接洒在了花悬白皙的手背上,烫红一整块皮肤。
“上不了台面的贱东西。”
小声的辱骂,花悬却似是早已习惯,只又低头认错:“对不起,母亲。”
欲加之罪,她也都认了下来。后来,花悬再也没有多夹过一筷子远处的菜肴,只是在面前的碧绿时蔬里,草草吃了几口。
门前酒倒喝了不少。
·
一顿午宴,吃得平平淡淡,可偏偏在中途出了个差子。
最后道糖水,原本应当上十二份的,却只准备了十一份,等端上来才发现少了一碗。
啪——
扇巴掌的人是花二小姐,长得眉清目秀,打起人来却狠得不行,一巴掌下去,仆人的脸上立马起了一个红印子。
“好了,傅四少还在。”
见二小姐不懂礼数贸然打了人,大太太连忙发话,不过这话才刚说完,那仆人又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
啪——
“平常都是准备十份...”
“你再说?”
仆人捂着发红的脸想要辩解,却瞧那二小姐气得眼睛瞪圆,抡起手掌,只好闭眼住嘴。
“平常怎么了?”
傅荒问的,他声音不响,却掺着厉色。
他平视前方,看着像事不关己悠然地在问,实则却是几字命令,让仆人必须开口。
“对不起四少。”仆人听了,立刻跪下磕头,想为自己的错误开脱,“平常都是准备十份的,想着您今天要来就多备了一份,是我们算错了。”
“四少,我们错了。”
她说罢,边上伺候的下人们也纷纷跪地,他们不清楚别的,可明白傅家是自己万万得罪不起的。
花父、三位太太、六位兄弟姊妹,还有花悬,平日里应是十一人,这仆人却说之前都是准备十份的。
傅荒把从进门到现在的所见,以及这两天看到的花悬身上那股子怯懦,全连起来想了一遭,他眸色深沉了几分,冷冷地看向这一大家子的男男女女。
冷若冰霜,看得人发怵。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话:“吃饭吧。”
没人敢先动筷子,都畏惧地盯着傅荒,却见傅荒将自己面前那碗糖水,端给花悬,他动作温柔,甚至低了身子去看她。
“天冷了,我太太得喝点热的。”
他语调轻柔,像在哄一个挑食的孩子。
花悬接过瓷碗,呆呆地愣在原地,她双手捧碗,那糖水滚烫,透过瓷片儿传感到掌心,烧得她发疼。
从前被打她不觉得疼,方才被热汤烫着了,她也毫不在意,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好疼。
“别傻端着了,多烫。”
傅荒眼里现了一丝心疼,他替她接过碗,拿起勺子,一汤匙一汤匙地耐心喂着她。
他当然知道这餐饭,花悬根本没吃到什么东西,空着肚子只埋头喝她父亲逼她喝的酒。也很难想象以前的她,过得到底是怎样糟糕的日子,才会生得这副懦弱胆小的性子。
只是他原本想,像他们这种合作婚姻,在香港的上层圈子里太过常见,各取所需罢了。
就连刚才盘问花家下人,也不过,是想看个乐子罢了。
他有最好的教养,所以他应该不会对花悬不好,可他也一定,不会对她有半分好。
然而有一点,终是逃不过去。
傅荒见不得花悬顶着叶鸢那张脸,受人欺负。
·
“他们常欺负你吧。”
午宴后,傅荒借口想去沙滩散步,带走了花悬。
海风吹着吹着,花悬的脸染上了一抹绯红,可真漂亮。叶鸢也爱喝酒,她酒量很好,喝洋酒跟喝水似的。
“嗯——”
藏了一中午的酒劲儿彻底上来了,花悬竟张扬地点头承认了,她提着高跟鞋,赤脚踩在沙滩上,就像...变了一个人。
傅荒原本想让海风吹散她酒意,可走了会儿,花悬的脑袋却越发晕乎了,她是真的喝多了,脸颊那抹红连带着爬上了耳朵。
她笑了,眯着和叶鸢一模一样的月牙儿眼,在股股咸涩海风里,摇摇晃晃地走着,她双脚踩进绵密的沙子中,走得不那么稳。
花悬用双手捂住耳朵,难受地晃了晃头,似是想把这份眩晕给晃出去,可惜无果,她懊恼地嘟着嘴发脾气。
傅荒怔怔地站在她身侧,一动不动。
因为这个动作,他的阿鸢也曾做过。
少女那如瀑布般黑色的头发,用了条长长的发带,随意地挽在耳后,如今飘飘散散,海风越吹,她的耳朵越发红了。
傅荒小心地护着,怕他的阿鸢摔倒。
一路跌跌撞撞。
她横冲直撞,他张皇莫措。
却还是一不注意,让花悬踩到了坚硬的砂石块,她摇晃地向后倒,被傅荒下意识地一把抱在了怀里。
花悬的头磕到了傅荒的下巴,她痛呼着从他怀中退出,转过身来,懵懵懂懂的,借了酒意,她忍不住去窥探傅荒那张神明般的脸庞。
月白风清。
眼里含情的他,恰似柳岸白杨。
·
手机的震动,让傅荒清醒了过来,在看到号码的那一瞬间,他脸色变得从未有过的严肃。
“查到了。”
“叶鸢尸体上插着的那支鸢尾胸针,用的针法叫作千针织。”
电话的另一头,一字一句地汇报着。
“继续。”
傅荒的声音,冷静得如同墨色深海。
“这针法已经失传了,但全香港还有一个人会。”
“谁。”
“西贡花家,三太太,一个从江南过来的女人。”
海边冷风,吹过傅荒的黑发。
他拿出口袋里的方巾,将自己刚才碰过花悬的手,擦了擦,连带着被花家人接触过的西装衣袖,也一并擦了,他觉得脏。
这种下贱的家族,又怎么能碰他呢。
傅荒站在秋末最寒的风里,冷冷看着醉了的花悬,他的眼眸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冰冷,他又想起了阿鸢曾问过的那句话。
你知唔知,我点解钟意鸢尾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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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