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入夜,而后林寒涧肃。
傅荒习惯早起,可醒来却发现床另一边是空的,他的新娘花悬并不在。
而和从前一样,他睁开眼就能看到墙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叶鸢笑得明媚。
洗漱完,傅荒换了身黑色的长风衣,他离开房间,在走廊里见到了楼下的花悬。
花悬穿着一身素色的手工刺绣旗袍,她挽起长发,正端着茶水,恭敬地跪在傅荒生母面前。
媳妇敬茶,可惜傅家偌大的客厅里,除了母亲,只有伺候的下人。
“母亲早。”
傅荒看了一会儿才慢悠悠下了楼,他走进客厅,与母亲道了早安后坐到一侧的沙发上,而花悬仍然跪在那里,手里那盏茶并未被接过。
也不知跪了多久,她爱跪,就跪着吧。
“四少早安。”下人们一齐向傅荒问安。
而傅母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道:“傅四来了。”
傅母是傅家大太太,明媒正娶的正妻,她家世显赫,向来最讲究门当户对,她膝下只有傅荒一个,自是对花悬这种小门小户不满意的。
大太太长了张蝎子般的美人脸,美艳却庄重,甚是好记,那种与生俱来的阶级感长相,就和她的人一样,蔑视众生。
她对花悬视若无睹,除了刚跪下时,瞧过一眼她旗袍上的绣样,再也没有给过任何反应了,这茶是花悬自个儿要敬的,她可从没说愿意接。
“太太,您的茶。”
下人换了盏新茶给大太太,只见大太太不紧不慢地扣下茶盖,再慢悠悠地品着茶香。
分明是喜饮红酒的女人,却总拿盏茶,供佛者不信佛。
傅荒饶有兴致地算了下,他母亲性子缓,喝完一盏茶要费上四十来分钟,而她对煮茶火候的要求又高得很,这么想来,花悬多半已经跪了一个多小时了。
果不其然,花悬的身子出现了轻微的晃动。
手里的青花玲珑瓷逐渐跟着不稳,可很快,花悬用力将身板挺直了些。她手腕发力,漂亮的手骨透过白皙皮肤凸起,纵使额间渗出冷汗,她也稳当地让茶水纹丝不动,茶面变回无波也无澜。
上周五股市收盘前,傅氏集团突然出了一笔巨资,导致连续涨了八个交易日的天衡置业暴跌,套住了不少跟风的散户。
这会儿,傅荒闲来无事,就在论坛上看内部买的水军,他们正到处散播消息,说下周傅氏集团仍会重新进资。
人云亦云是个好东西,傅荒计算过,再接一波周二的小回调,傅氏之前砸的所有资金可以在周三全部高价出来,而天衡置业则会进入无止境的黑暗期。
谁让天衡惹到傅氏了呢,贪心注定会把自己害死,尤其是这些人间蜉蝣。
傅荒关了手机,黑色屏幕映出他工作时更为冷若冰霜的脸,再无半点温柔可言。
他从不将任何草芥的命放在眼里,所谓污秽,既从泥土里爬出来的,就该爬回泥土里去。
无意的抬眸间,穿堂冷风恰好的,就吹拂起了花悬额前的碎发,有一小簇缠啊绕啊,够到了她漂亮的眼尾,眼帘下垂,实在惹人怜爱。
风动落泪,人面桃花。
她们可真像。
傅荒望着花悬的侧脸,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还是起身走到她身旁,伸手接过她掌心的茶盏递给母亲,待母亲接过,他又走回来,弯下腰温柔地将花悬扶起。
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花悬颤巍着跌进了傅荒的臂弯,她饱满的臀似有若无的,贴着他。
“冷了。”
耳畔是大太太冷漠的声音,她打断了他们,说的是那盏敬茶。
傅荒只道:“让下人再换就是了。”
他们母子的声音像又不像,皆是冷漠,傅荒却多了几分清傲,他的声儿是从腔里缓缓发出来的。
傅荒贴近花悬的耳侧,他问她:“为什么起这么早?”
“昨夜问了管家,说是大太太习惯五点就起。”花悬略带小心地回答,声音里仍是怯懦,生怕自己说错了。
听到她的声音,傅荒下意识就稍稍往边上挪开了一步,她并非叶鸢,不过是个天生脏的低级物种。
原来她五点就起了,比他想的还要更早一些。
傅荒想了想,随意地对花悬说:“以后,随我唤她母亲就好。”
“那...”闻言,她的声音更怯了些,她确有一问,不得不说。
“说。”傅荒俯视着花悬,将她的懦弱与胆小,尽收眼底。
“那我该怎么唤你?”
丈夫,先生,傅荒,亦或是跟他的家人一样,喊他傅四,花悬想不好,也就迟迟没有喊过。
“还是喊我四少吧。”傅荒是这么柔着声回答的,声色柔和,可这柔里载着的,是明显的冷冷淡淡。
花悬微微顿了一下。
·
叶鸢的墓地,在浅水湾的叶家墓园。
从太平山顶下来,一路向南便能看到,这块儿依山傍水,是个风水宝地。
车行时,还未落雨,车行至,却开始下起了小雨。
在墓园入口,遇上了叶鸢的父母,傅荒与他们问好,不过他们的眼睛却始终盯着花悬,满是想念与悲伤,最终又摇摇头道了别,往墓园以外走去。
傅荒与花悬一同进了墓园,没有带安保,只有他们两人,一路无言。
傅荒手里持有一柄忘了打开的黑伞,与他身上那件黑色的长风衣浑然一体,他面容冷峻,神色悲凉,犹如墓地里吟唱的悲伤牧师。
他们走到叶鸢墓前,墓碑上刻着爱女叶鸢的字样,还有一张黑白照片,哪怕没有颜色,照片中的叶鸢依然眼眸明媚,她是笑着的,让人看了也想同她一起热爱这个世界。
花悬看着照片,她在想,也许叶鸢这辈子除了早逝,没有遇到过任何不好的事,她是如此美好,灿烂而热烈。
“阿鸢,我来看你了。”
傅荒温柔地蹲下,将纯白的鸢尾花摆在了叶鸢墓前,这是她最喜欢的花。
直到现在,傅荒还记得叶鸢第一次收到时,笑着问了他一句:“你知唔知,我点解钟意鸢尾花?”
可惜他没能知道答案,当时以为的来日方长,成了如今的阴阳相隔。
缓缓的,傅荒打开了那柄黑色雨伞,他心疼地为叶鸢的墓碑撑着伞,自己整个人在伞外,却舍不得让她淋一点雨。
“点解。”
很久很久,他不知疲倦,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不会有回应的话。
而花悬,始终安静地站在傅荒身后。
小雨转为大雨,从稀稀落落到雨水潺潺,整座墓园遍地雨落。
忽然间,花悬有了一种难言的感觉,即便自己从前过得如何悲凉,她都未曾感伤过,因为她是个连活下去都何等费力的养女,没有时间的。
她每天醒来,就在思考着自己要如何去讨好身边的人,可等到了睡前,她才发现哪怕再仔细再小心翼翼,阿哥阿姐依旧会发脾气,她也依旧会被无休止地辱骂。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样的大雨天,叶鸢即便是死了,也会有傅荒为她撑伞,她永远活在太阳底下,生生世世。
而花悬呢,就算嫁给了傅荒,她也只会被扔在滂沱大雨里,她收回了目光,沉默地站在属于自己的雨天里。
·
司机站在车边,恭敬地为傅荒和花悬打开车门。
车窗模糊,大雨倾盆,即便走回来的时候,傅荒给花悬打了伞,可方才那么长时间,早就让花悬淋得浑身湿透。
雨水渗进旗袍的纹理,勾勒出花悬极为妖娆的身姿,若隐若现。
她眼尾下垂,眼眸清澈,分明长了张人畜无害的懦弱脸,身材却比古画里的妖,还要再勾人一些。
妖不为妖,只因她无心祸乱人间。
雨落万物,也淌进了花悬过分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直勾勾的,也**的,却又可怜兮兮。
又纯,又欲。
这本该属于叶鸢的脸,纯澈的眸,却沾染上了媚惑。
傅荒第一次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欲,却又融合的那样好,实在是天生媚骨。
至少此时此刻,连傅荒都快分不清了。
傅荒拿出车上备用的西装外套,为花悬披上,他让司机调高了暖气,又将风片掰动朝着花悬吹去。
而他那双带着寒气的手,再哈了热气后,有了点点暖意,再将花悬双手握住,他的手牢牢地包裹住花悬的手。
傅荒低了头,靠近花悬冰凉的手,为她渡去温暖。
“马上到家了。”他温柔安抚。
“别感冒了。”他语调担心。
窗外漫天大雨,花悬的眼眸变得复杂,掺了太多情绪,她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她是贪恋的,贪恋傅荒给的温柔。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份温柔,全然与她无关。
车子开进傅家大门,雨水将庭院里大片大片的白色鸢尾花,洗得更为明媚。
下人们提前赶到,为他们开车门,打好伞,而傅荒却从其中一个手里接过了伞,他将花悬护在怀中,他亲自为她撑了伞。
雨伞倾斜,花悬没有淋到一滴雨,傅荒的后背却满是雨水。
原来傅荒有颗小虎牙,但只有笑的时候才能看到,而当他真的笑了,他那双眼睛会不自知地睁到一个大些一个小些,亮堂堂的,眸里都是光。
花悬知道了这些。
可花悬不知道的是,傅荒曾和叶鸢淋过一场大雨。
叶鸢兴奋地踩着水,却不小心滑倒了,当时的傅荒就是这样笑的,后来他背着叶鸢,走过了太平山下一条又一条的街,听着叶鸢在他背上清唱一首首老歌。
·
“花悬。”
花悬洗过澡吹完头发,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也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傅荒,伴随着他冷冷淡淡的声音。
这会儿,傅荒也换好西装,清冷眸间架了副金丝眼镜,与刚才雨里的少年,判若两人。
“你要出门吗?”花悬话已出口,才想起自己是不是不该问,她磕绊着补了句,“四...四少。”
“要的。”傅荒点头,可他又说,“你也须一起。”
“我吗?”
“忘了么,婚后第一天是陪你回门的日子。”
其实花悬记得的,也知道的,只是不敢提。
她没想过傅荒会把这件事记住,花家确也为中规中矩的富贵人家,可若比起傅家,全港最顶级的豪门,并非高攀二字可以草草概括的。
而她花悬又是个遭人嫌的养女,傅荒与她成婚之事,她多少还是知道些的,个中不过是利益所向。虽说办了婚礼,可他们并没有登记,也就是说,如果傅荒什么时候不要她了,她就会被赶走,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花家。
也或许,等傅荒不要她的那天,连花家也不会再容纳她了。
屋外仍旧电闪雷鸣。
忽而,花悬刻意推开了一点儿窗子,让雨水飘落进来,重新打湿她黑色的发梢,也淋湿了她那双干净的眼眸。
她将手撑在了窗户上,手指划过,指尖终被潮湿的雨雾覆住,染上雨里的尘埃。
“我怕。”
隆隆雷声响起,花悬害怕地一下子躲进傅荒的怀里。
她于他怀间微微仰起头,她湿着额前的碎发,用那张与叶鸢一模一样的脸仰望着他,她的眼睛又纯又欲。
实在太过生灵,夺人魂魄。
花悬并不想依附傅荒,可她这朵菟丝子,倘若被宿主丢弃了,就会活得比从前更不堪,永远坠入无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