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来说,一周的学习成果得到认可,张阔现在已经在和小德分享自己的喜悦了。
她张阔是谁,张阔是个专业的好客服,自她进入这个行业,通过三年的努力不断精进自己的能力,已经练就了心如止水面不改色的应对态度。
小德没有错,沈照也没有错,她也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无法充分传达信息的连接,该怎么相处就继续怎么相处下去就好了。
她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张阔像往常那样和小德说起今天在咖啡店里自己的表现,但此时此刻小德那边却陷入沉默。
“你不需要我了吗?”一片寂静中小德忽然深吸一口气,低声说。
张阔张张嘴。
果然古人说的“时运则存,不用则亡”不是没有道理的。
没错,张阔以前是客服,而现在她显然是疏于练习了,所以才会在刚刚的发言中时不时走神,最终像这样,让小德察觉出什么异常来。
“怎么?你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吗?”小德的直觉正中靶心,“你讨厌我?还是弄伤你手的人是我?”
某些方面小德倒是和她一样意外地直接,不容她开口解释,小德像是害怕即将到来的事情,如机关枪一般继续往下说:“既然这样我也可以取消报名,那样也不会在冬令营弄伤你的手了。”
本来你也不会弄伤我的手啊,张阔察觉出她自卑退缩的情绪,皱皱眉想先反驳这一点。
“小德你……”“你不能……”
即将出口的话被止住,张阔微微瞪大眼睛。
小德哭了。
不知道十五那边会怎么想,小德倚靠在楼梯间,头颅低低地垂下,觉得自己现在有点丢脸。
怎么办?眼泪是没掉,但哭腔压根没法压住,断断续续说了一堆“你不能”之后只说出来一句“你不能这样”,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只知道自己很难受,她总觉得自己已经错过太多事了,现在未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也能给她定罪吗?
“没有,小德,你先……”张阔试图开口安抚对方的情绪,心里却不知道从何开始解释,真的是该安抚对方吗?她自己心中都一坠一坠的,搞不清方向。
但她真不太想听到对方哭,或者还是先劝小德别哭了。
张阔开口发出一个音,紧接着那在耳边萦绕的低低的被压抑住的哭腔消失不见。
连接断开了。
好嘛,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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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店开在地铁口,虽然不是连锁店但生意仍然很不错,且恰逢周一,早上的单格外的多,张阔接好咖啡粉,尽量快地布粉压粉,一时间手下动作纷飞,额角的汗黏住发丝,却还是没有旁边的同事快。
不过还好她的同事没有怪她,张阔抽空扫一眼旁边工作的店员,今天和她共事的是另一个女生了,笑声爽朗动作麻利,看在她对店里的配方还没记全,便主动提出多承担一些。
真是个好人,张阔想。
一整个上午她都处于这样的忙碌中,昨晚发生的事情被一连串的点单强制压下,直到快吃午饭时才稍微冒出点头。
很少有人在快午睡时还要点一杯咖啡,张阔清洗好最后的杯子,步入小隔间去加热自己提前准备好的饭菜。
说起来最后这几天都是这样给何加焉准备的午餐,希望她不会吃不惯才好。
店里放着柔和舒缓的音乐,小隔间里微波炉进入工作状态,张阔坐在高脚凳上,微驼着背,垂着睫毛看那小方框里转动的玻璃碗,感受微波炉震动的频率渐渐与心脏合一,闷闷的,不出声。
其实自己这样也很没有契约精神吧?小德都说了帮自己,自己却在设想其它东西,还把自己的情绪强加给对方,不是很过分吗?
面前的机器“叮”的一声停止运作,振频消失,张阔拉开小方框,用隔热布将碗拿出来,身下也懒得动,用脚摩擦地板挪了挪凳子,直接在高高的台面上吃了起来。
今天吃的是莴笋炒肉,她还搭了点木耳,拌上香油,吃起来清脆爽口。
小德倒是有说过想吃她做的菜,沈照……好像都还没去过她家里吧?
她是不是可以把她们当成两个人来对待呢?
假设小德就是沈照,沈照没有小德的记忆,有记忆的是四年前的人,如果说记忆构成一个人的生活,那么小德还能算是沈照吗?
可以说和沈照简直是两个人了吧。
张阔咬住筷子开解自己,感觉这是个好方向,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忽然眼前放了盒小蛋糕,张阔愣愣仰起头,看见身后站立的人朝自己笑了笑。
“陈观。”张阔出声,叫出她的名字。
陈观今天没扎头发,耳后折角处的头发微翘,余下平直的发尾堪堪扫在肩头,搭配深灰色的毛衣与领口露出的一点蓝色衬衫,看起来很通勤。
似乎是看出来她想问自己为什么在这里,陈观晃一晃手上的文件夹,“有事经过这边,给你们带点小甜品。”
随即又看见她手里的玻璃碗,夸奖道:“自己煮的吗?做得真好。”
张阔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又侧脸看了眼那个抹茶千层切片,忍不住真诚发问:“陈观,你为什么这么好呢?”
“有吗?”陈观绕过她,背靠在台面上侧头看她,没作回答,“但你看起来并不开心。”
居然这么明显。
张阔的筷子无意识戳着白米饭,又抬起头来冲陈观扬起一个笑,“有蛋糕吃还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啦。”
陈观望着她的眼睛安静片刻,然后表情一松展露笑意,没什么办法似的。
“我知道了。”
最后她留下这样一句便掀开帘子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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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观说经过这边也确实是经过,掀帘出来,她和坐在座位上的店员稍微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又要离开。
“老板,”店员叫住她,“张阔她没什么事吧?”
陈观扶住门把手回头,微微挑眉,像是不解。
“没有,她干活还是很不错很认真的。”店员举起双手保证,“就是不太说话,我以为她有什么事呢。”
陈观微微笑道,“没事,她性格很好,再相处看看吧,你们应该会合得来。”
店员带着好奇地往后看了眼那个小隔间,放宽了心,“那就好,我还担心是不是今天店里的什么客人刁难了她,她陷入情绪了。”
“张阔吗?”陈观有些意外地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夹,审视着看向工作台后的小隔间,那张帘子偶尔在空调风下摆动,隐隐露出高脚凳和一个正在认真吃饭的背影。
“正相反,她是个战士。”陈观知道这一点。
战士,从不逃避,永远直面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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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地铁回家,按时煮饭,细心地洗个热水澡,给垃圾桶铺好垃圾袋,张阔坐在床上,等待十二点的降临。
“小德。”手机上日期跳转那一刻,张阔开口。
她听见小德的呼吸声,但并不回答她。
“我没有不需要你。”她深吸口气,认真地说。
连接的另一端呼吸一滞,仍未吭声,她也不管,自顾自往下说:“你又猜对啦,还记得前几天有个晚上我和你说我在一个朋友家吗?就是那个会叫我姐姐的朋友,我把你当成了她。”
“你也知道的,”张阔自嘲地笑笑,“一方面她就是我之后可能会成为家人的人,我觉得别扭;另一方面,大学我与她认识是在冬令营,那时候她对我态度很一般,甚至有点说不出的敌意,现在自然是关系还不错了,但是四年前——小德,如果你就是四年前的她呢?”
“你那个时候有讨厌的人吗?你讨厌的人会是我吗?”
张阔忍住了声音的颤抖,人一激动就会分泌更多肾上腺素,发抖是自然的,所以她顿住缓了缓。
“我担心自己说出来后你也知道了我是谁,如果我真的是你讨厌的人,你可能不会再帮我了,也可能不会再和我做朋友了。”
“虽然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在瞎想,但是小德,原谅我吧,我只是在害怕那个可能性,我在想万一呢?甚至今天中午我还在思考,要是我一直不说,就这样把你们当成是两个人来看就好了。”
对面静下了呼吸,她知道小德在认真听。
“人是流动的,你们连记忆都有出入,我当成两个人来处理也没什么吧?只是人又怎么可能全然由记忆组成呢?究其根本,一个人有她最核心的本质,我不该忽略这一点。”
“我也不该妄自给你贴标签的,我该自己认识你,你是她又不是她——我是说如果我的猜想成立的前提下。”
解释得十分绕口,但张阔暂时舒了口气。
且话说到这里,张阔觉得有些事情也可以顺着说出来了。
“其实我说我别扭,还有一方面是因为我不够坦然,因为我想选择跟我爸生活,并不全是因为想躺平想有钱。”张阔闭了闭眼,一直以来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这个心理。
“想有钱是真的,我确实觉得穷挺难办的,不过还有很小的一点,我妈在病床上的时候我本来也不想弹钢琴了,正好为了她的病把家里的琴给卖了,她没用这笔钱,但是和我吵了一架,骂了我一顿。其实我没放心上,只是后来我总觉得,我一直都不了解她,从小到大从没给过她什么,这个琴的钱她大概也是不需要的,也许我妈并不想我留在她身边,我跟着我爸有个着落,她心里可能会更有安慰一些。”
黑夜里张阔眨眨眼睛,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
听到这里,小德像是有些忍不住了,呼吸频率错乱,像要开口,但张阔觉得还有必要强调最后一下。
“好啦,我的心理你都知道啦,但话说回来,小德,我还是想和你道个歉,对不起。”
“我们……我们并不在同一个时空里,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也无法很完整地了解彼此,毕竟你也知道,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和别人产生联系,与身边的人一起吃饭,分享日常,我可能……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你也可能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没有在参与彼此的生活,我应该……还算比较被动社交的那种人吧,接触到你之后,你的很多特质也很打动我,真的有帮我很多。况且,想找到那种即使是深夜也能无所顾忌叫来聊天的人可不是件易事啊,所以我不会不需要你,小德。”
“我当然需要你。”
平静如水的月色下,她环抱着自己的双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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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钢琴手不想吵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