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釉楠可没说会放过蔺辞。
她就是这种性子,在程勖华那儿憋的气无处可放,大半夜看到庭院里悠闲抽烟的蔺辞,怎么想都觉得窝火。毕竟,他靠出卖她得到了更好的差事。
像找到处发泄的口子,提起阳台上的一桶水浇下去。
楼底的男人定身,水流冲撞宽阔的肩膀向外四溅。灌丛暗灯晃漾,夜色里他只是懒散地往后抓了把湿发,抬起头与她对视,瞳眸如古井里的水,不现涟漪。
他淡声说:“程先生希望你早歇息,蒋小姐。”
是蒋小姐,不是阿楠。
毕恭毕敬,假模假样。
一拳打在棉花上,远离蒋釉楠心里期待的结果。
她扔掉铁桶,“哐嘡”一声,头也不回走进房门,败兴而归。
蔺辞凌晨回到家,甩掉夹克直接躺下睡觉。
骑了近一小时机车,身上的衣物早已风干,夹杂着一点厕所清洁剂的味道,来自蒋釉楠浇下来的那桶水。
漆黑的眼皮内,浮现露台上她探出一双眼睛,宛如地平线方向亮光微弱的星星。
十分钟过去,蔺辞翻了个身,最后决定去浴室洗清身上的味道。
否则他无法安眠。
中午,应程勖华的安排,蔺辞接过警卫室老杨转交的轿车钥匙。
“小子,今天这一身真精神啊。”老杨是个自来熟,又往他手里塞了一只月饼,“拿去尝尝,我女儿亲手做的,不比外面卖的差,她今年廿八岁,你看起来好像和她差不多大,可有婚配,改天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蔺辞婉拒,借口早餐吃多了有点积食,他摸出烟盒抵给老杨一根,“我今年廿三,令嫒一定瞧不上,我先进去了。”
老杨在身后喃喃:“才廿三,长这么熟......”
蔺辞习以为常,已经不止一人质疑过他的年纪。阿东曾调侃他的眼神看起来饱经世变,像食过皇家饭似的。当时他一笑而过,回家仔细照了照镜子,怎么也记不起自己以前的模样。
不过他今天穿得衬衫和西裤倒是压箱底的老物件,上一次穿的时候人还在国外。今日时间紧迫,他没时间花雇主给的钱去买新衣服。
一进别墅大厅门,蔺辞看到蒋釉楠正在对家里的女管家比手势,嘴里说着零零散散的英文单词。
贝洛思太太态度从一而终地坚决又严肃:【不行,程先生不允许。】
蒋釉楠面露烦躁,扔掉手上的裙子,轻声骂:“死鬼佬。”
说完,她怒气冲冲单脚跳上台阶,蹬得花梨台阶鼓声阵阵。
蔺辞迈步上前,顺手捡起裙子,看向贝洛思太太:【她怎么了?】
贝洛思太太眉头紧锁,脸上显出条条沟壑:【不肯穿程先生给她挑的衣服。】
【一定要穿这条?】
【是的,必须。】贝洛思太太嘴角难以察觉地细微上扬,拉平些脸皮上的褶,略讥讽,【想留下的人都得听他的话,小姐若不照他的意思做,我们会一起倒霉。】
这一屋子里的人仿佛都携着一种身不由己的怨念。怪不得房梁高高,半空中似有隐形的黑色纱布张开,一点一点往下笼罩,压抑至极。
蔺辞掂了掂掌心的裙子,思忖须臾,道:【我来解决。】
三楼右转第二扇门后,是属于蒋釉楠的主卧。
房门半掩,视线自然投进去,卧室通透敞亮,家具陈设与外头幽暗的长廊形成鲜明的对比,宛若一个新世界。
大白天,里面所有的灯都点着,却显得徒劳无功。欧式大床周围挂着一圈白色床幔,随灌进屋里的风轻轻摆动。轻纱内,蒋釉楠背对着坐在里面扣胸衣,发如丝绸般顺滑披散在肩头,背影纤美而朦胧。
蔺辞不由抓握紧手上的衣料,触感清凉顺滑,将眼前的情景进一步具象化。他吞一口涎沫,默默转身靠在门框边的墙上,准备短暂等待。
就在此时,眼下地板有斜影晃动,清冷的声音从屋里吹出。
“我好了,你进来吧。”
屋内,蒋釉楠套一件碎花白领袖衫,光脚踩在地毯上。黑色半身长裙摆落下去刚好遮住双腿,露出一点受伤的脚跟。
她一瘸一拐走到书案边坐下,抬眼看向立在门口的男人,眸底稍稍一亮,接着挽手撑起下巴,悠悠然感慨:“当了程勖华身边的狗就是不一样。”
男人面色平静。
整洁衬衫穿在蔺辞身上并不违和,他肤色偏暗,硬朗立体的五官完全撑起了正经的白衣西裤,器宇轩昂,那个前几日穿人字拖踹人的混混凭空消失。
或许这就是人靠衣装。
蒋釉楠其实没什么好嘲弄的,她知道自己和蔺辞本质上是一类人。她也出身平庸,靠着程勖华换上了一副精贵的皮囊,可也只是皮囊。在这个形形色色的圈子,有些人把她当小姐,有些人觉得她是“小姐”。表面上的功夫主要做给港城知名企业家程生看罢了。
“时间不早了,蒋小姐。”蔺辞装作没听见她的话,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绕过地毯,欠身把裙子放在书桌上,“请你快点梳妆,程先生需要你下午三点前出现在祝家。”
蒋釉楠扬起眸,目光中的谲诈毫无遮掩,慢慢在他脸上徘徊。
她好像就是看不惯他一本正经的样子。
蒋釉楠突然离开座椅,起身对蔺辞张开双臂,转了一圈:“行,你来替我换?”
说着,她大胆往他前面跳了半步,对着他一瞬飘离的视线嗤笑:“阿辞,你虽然住在那种地方,但实际上没碰过女人吧。”
“你,耳根红了。”
蔺辞临场后退念头骤然截止,漆黑的眼珠转回原位,垂眸与她相对,鼻尖染上一股属于她的花香,隔着胸口搔痒。
这个世道很奇怪,男人会把外界一些对自己生理方面的质疑当做莫大的羞辱,好像全身上下的自尊都聚集在两腿之间。
蔺辞感受到了挑衅,大脑清醒地判断出眼前的女人正在给他挖坑,于是他选择当复读机,把催她换衣服的话又重述一遍。
蒋釉楠充耳不闻,又向他逼近一步,猛地朝他下面伸手。
蔺辞睁大眼睛,没料到她胆子有这么大,挡晚了一秒。光滑的皮肤泥鳅似的滑过他的掌心,西裤口袋刹那被洗劫一空。
女人笑声轻盈,顺势转身坐上书桌,双腿交叠,脚掌凌空,白皙的脚背一晃一晃,她摇摇手中烟盒,语气里透出计谋得逞的愉悦:“这包烟归我,就马上换衣服。”
她扭头觑他,嘴角的弧度带着一丁点儿威胁,眼神再次对他上下不怀好意地打量。
蔺辞终于懂了阿东为何让他多多提防,蒋釉楠喜欢不按常理出牌,这种女人确实有趣,有一种涉世未深才能保留的鲜活力。他也能理解为何程勖华对她如此上心。
他在她房里没有优势,只好自觉掏出另一只口袋里的打火机,放在桌上,斟酌道:“只能抽一根。”
蒋釉楠低头点烟,视线瞥过桌上的白色礼裙,平声问:“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穿小白裙的姑娘,看起来干净又好骗?”
以前她爱穿就是因为程勖华喜欢,现在与他闹到这番地步,偏偏不想事事顺着他。
蔺辞看着她细长指缝里廉价的烟草,想起初见时她的模样,顾左右而言它:“我前阵子认识一个穿白裙的姑娘,往我家踩了一地的泥,还会持刀打劫。所以蒋小姐不要以偏概全,穿白裙的不一定是乖女,也有可能是母夜叉。”
烟送到嘴唇边顿住,蒋釉楠愣愣眨了眨眼。
空气里的疏离感恍然淡了些。
“说得这么正义凛然,说不定等你三四十了也会喜欢穿白裙的小女孩。”眼角微含一缕笑意,没有去观察男人之后的神情,她兀自打开阳台门,吩咐道,“下去等我十五分钟。”
风声含糊了轻柔的尾音,柔和的光晕在敷在她发顶,微微闪烁。
蒋釉楠走到露天外的桌子旁坐下,侧头眺望远方的景致,美得像一幅精致油画,被铂金画框牢牢定格。
蔺辞脑海忽出现一个设想:若她跳出去呢。
荒诞的念头很快消失,他刚准备离开,不经意看向书桌,他一愣。
钢笔开着盖随意摆在画本上,纸里有一艘简笔画的木舟。银色笔尖中缝流出深蓝的墨水,正好在船底位置氤氲开,仿佛能托起木舟向前浮动。
蔺辞的目光重新挪向旁边的白裙,心底微微动摇。
一支烟抽到一半,蒋釉楠已然感到厌倦,她掐灭烟,顺势塞进脚边带土花盆里。
程勖华不喜欢她沾上恶习,她也不想多一个把柄让他有机会说教。
返回房间,边解衣扣边探手去拿桌上的裙子,指尖忽而停滞在半空。蒋釉楠的睫毛颤动几下,她狐疑拿起倒翻的墨水瓶,粘稠的蓝墨尽数滴落礼裙,毁掉了一片洁白。
蒋釉楠再次看向门口,地板上有一道斜影,隐隐听到男人有一下没一下把玩打火机开关的声音。
她拿起靠边的拐杖,踉跄着走过去,步伐却感到一丝轻盈。蒋釉楠驻足,探究着阴暗门外的影子,抿嘴笑了笑,道:“上次是晾衣服,这次呢?”
“我不小心弄脏大小姐的礼服,”蔺辞长吁口气,“还请你告状的时候,口下留情。”
蒋釉楠低着头,提起拐杖伸出门框点了点男人斜长的影子,位置大概是他的胸口。
她笑说:“阿辞,别告诉程勖华我会抽烟。”
这算是她再给他一次机会。
蔺辞侧眼,看到一截白嫩的腕心,他鬼使神差地应声。
“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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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