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车子只能停墙外。】
英国人面孔的中年女佣挡在别墅前门,一身端庄的白衣黑裙,双手交叠放置腹部,说的是英文。她眼神虚虚朝旁一瞥,示意蔺辞机车该停放在哪里。
蔺辞脱头盔,沿着她视线回头向身后的沥青路看了一眼,别墅位于岛上山林,四面高墙围绕,绿茵作伴,远处海景美不胜收。
他充耳不闻对方语调里的轻视,转过来嘴角稍扬:【当然,贝洛思太太。】
很标准的伦敦腔。
台阶上的女佣稍作愣,很快恢复板正的姿态。
待他把车停靠完毕,她转身跨进铁门,边走边指了指值班警卫室:【这是老杨,每个礼拜三晚上他歇息,你需要替他值别墅的夜班。】
老杨站起来隔着窗对他憨厚地笑了笑,他左眼有道很深十字疤痕,年轻过的勋章。
蔺辞颔首回应,一打招呼的功夫,前面的女佣已走上别墅的石梯,仍是用后脑勺看人。
蔺辞三步并作两步随后跟上,问:【其他呢。】
他侧眼,庭院的草坪里有一把秋千,刷了白漆,朝着围墙。可惜这个高度,就算秋千晃得再高,也欣赏不了外面的美景。
他忽然想起一个黄昏,在家门外,女人漂亮的眼睛里盛着余晖,仰面失神地望着前方隔断去路的围墙。
如若没有打开门,那确实是一副令人印象深刻的戏幕尾声。
【之后只需听程先生安排。】贝洛思拉开门,低声说,【请随我去前厅。】
别墅有三层,落地窗前的窗帘严密地拉着,光线透不到底,楼梯间隐隐传来争执的声音。
蔺辞记得阿东的叮嘱,没有主动细听内容,他站在离会客沙发很近的位置随意打量屋内欧式装潢。外国女佣的视线紧盯着他,好像生怕他穿着旧夹克敢落座似的。
港城能雇气傲心高的英国人做佣,也只有几户。
“我要娥姐!让那个女鬼佬滚出去!”
突然,楼上有人替他长了嘴。
顺着传进耳朵的骂声,蔺辞下意识抬眼,与别墅里唯一的外国女人对视片刻。
她如一尊蜡像,面不改色,可能听不懂白话。
蔺辞为上面的小姐感到可惜,脑子里慢慢回忆起这道声音的女主人,一周不见,她大概精神恢复得不错,嗓子清亮,骂得爽快。内心萌生的兴味不等他察觉,楼梯间走下来一道身影。
收起胡乱散发的心思,他拿出夹克衣袋里的手,贴着两边裤线,集中精神看向一处。
程勖华信步而来,神色温润,仿佛方才楼上的动静与他无关,手腕挽着一件白色丝绸褂子,女士的。
贝洛思默不作声上去接走褂子,垂头离开大厅,在侧面的长廊里消失。
“你姓蔺?”程勖华坐下沙发,慢条斯理地整理右手腕的表带,语调和善,“这个姓不太常见,知道祖上从哪里来的吗?”
蔺辞摇头,老实道:“只知外公是大陆人。”他时不时看一眼程勖华手上重复的动作。
戴着皮手套扣表带并不方便,但他没有打算摘掉的意思,拇指拢共掰了五次才戴上:“我听阿东说你以前在欧洲待过,一个人去的?”
“是,得到一个机会去打工,后来外公身体不好,就放弃了那里的工作回来照顾他。”
“外公现在身子可好?”
“前年去世了。”
程勖华默了默,存抚几句,追询:“码头的人说你算数不错,上过学?”
“没有。”蔺辞顿了顿,用谦卑的语气说,“以前在国外酒庄工作,有个退休老教师闲来没事干教会了我一些三脚猫功夫,雇主家后来就让我去当会计。”
“年轻人多点历练是好事。”程勖华笑说,“阿东在我这夸你是个可以栽培的叻仔。”他终于点到主题,“可能对你来说有些大材小用,但我现在确实需要一个头脑灵活的看着她,太笨的对付不了这姑娘,整天给我惹是生非。”
说到这程勖华的口气是无奈的,瞳眸底却浮出一缕淡淡的宠溺。
可见楼上那位小姐在他心里的分量不低。
蔺辞站姿笔挺,认真说:“我会好好珍惜这份工作,请您放心。”
程勖华满意地点点头,交代道:“她脾气大,很任性,我这段时间比较忙,不能天天来,你记住,她提出什么要求都要先经过我的允许再去做,其他我没答应的,你要当耳旁风......”
蔺辞咽了咽口水,感觉屋内的气压有些偏低,明明开着高昂的冷气,却不比他的出租房舒适。程勖华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他的工作是监视,不要做多余的事。
一段漫长的嘱咐过后,男人看了眼时间,起身,视线忽然扫向他防风夹克里面的汗衫,上下打量,然后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钱递给他:“这里不是码头,去买几件正式一点的衣服,和她出门的时候体面些......”
“出门?”
就在这时,楼上的平台探出一个脑袋,蔺辞循声抬头,与蒋釉楠对接视线。
她穿着一件酒红色的围脖露背吊带裙,长发半束,五官清灵,淑女的打扮,仿佛几日前蓬头垢面的人只是他心中的假象。她不是楚楚可怜的鸟儿需要他的解救,回到金丝笼反而变得靓丽神采。
她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做过多的停留,设想中的愤怒,嘲弄,或者一丝轻蔑,这些统统没有,宛如陌生人。
蔺辞垂眸,暗暗吸了口气,减轻了胸口的沉闷,却又多了一种他难以言表的心情,仿佛这种情形不是他想看到的。
接着,蒋釉楠兴冲冲单脚蹦哒下楼,她脚踝的伤未痊愈,包着一层干净的绷带,裙摆随着跳跃微微扬起,露出浅粉的膝盖,结了一块痂。
程勖华听到声响便站在楼梯口伸手做好了扶她的准备,她忽然停在楼梯中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现在就要出门。”
男人收起手臂,冷脸与她对峙:“异想天开。”
“那你为什么和他说要陪我出门!”
见蒋釉楠的手指过来,蔺辞马上挪开眼,背过身,当一个聋子,不想被拉进去蹚浑水。
身后愈吵愈烈,无人能加入他们。
“你安分些,明天阿辞会来接你去祝家参加中秋节的晚宴,赶紧打消中途逃跑或者作妖的想法,不然年底都别想出去。”
“程叔叔,门不让出,学也不让上,你干脆把我另一条腿也打断吧。”蒋釉楠说,“我们领不了结婚证,一起填张残障人士登记表也算段佳话。”
“蒋釉楠,”这句话忽而激起了程勖华的怒火,他停顿的间隔中无形给空气施压,沉吟片刻,说,“你今日有幸能住进这样的房子,有人负责你吃穿住行,你好想想是因为有谁在,谁给你的特权。我想前几天你已经出去亲自见识过,那些和你差不多大的女人,她们没有靠山,没有本事,都住在哪,做些什么脏活谋生。你再回忆回忆你认识我之前过得什么日子,无识字,胆小懦弱,连饭也吃不饱,家里还要靠卖了你补贴家用。你以为你翅膀硬了跑出去就能自力更生,活得更好?我告诉你,你没了我,连死了都没人管。”
蒋釉楠阴森森地说:“我还不如去死。”
“你的命是我捡的,阎王三更过来硬讨我也要去跟他抢回来,就算你生不如死,也得活在我眼皮子底下。”程勖华嗓音如低鸣的钟摆,“如果你还想见到娥姐,不想让她晚节不保,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沉默过后,回应他的是断断续续的蹬梯声。
蔺辞迟疑地转身,瞥到楼梯上女人纤细的身型,她低着头,肩膀略微佝偻,好似被磐石压着,背后的两片蝴蝶薄骨恍惚更加清晰。
大厅陷入须臾静谧。
“阿辞,你今天先在这里住下,我怕她冲动做傻事。”程勖华的情绪已然平稳,他走回沙发边,唤来助理和秘书,准备离开。
蔺辞在一边安静站着。
程勖华套上外套,提醒道:“她最近失眠,估计会晚睡,辛苦你守个夜,楠楠英文不好,贝洛思太太和她说话的时候你不要去帮她,她需要锻炼。”
蔺辞不知道这是大小姐的幸还是不幸,程勖华的关心与残忍都极致到了一种境界,就像同时泡在蜜罐与高盐度的海水里,一旦离开便会慢慢腐烂。
这一天,蒋釉楠再也没有走出房间。
夜幕悄然降临,中秋前夜的月亮同样圆润如玉。
蔺辞从别墅庭院的移门走出去抽烟透气,不远处的秋千随着晚风轻晃。
虽说程勖华今日让他留下守夜,那鼻梁高挺的女管家并不想施舍他一间客房,只管自己呼呼大睡。
幸好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每个有着团圆意义节日来临,会是他的不眠夜。
烟雾缭绕,风灌进袖口鼓起黑色夹克,蔺辞只是拿着烟许久没动嘴,仿佛是故意燃着的,或祭亡灵,或祭自己。
缓缓抬起头,一楼的视野角度不佳,高墙挡住了半面月亮。
他忖了一会儿,迈开步子往后退,雾气在灰夜里滑出一条若隐若现的丝带,缠绕于分明的指节。
圆月渐渐升起,露出完整的形状。
猝不及防地,一盆水浇至而下。
“哗啦——”
蔺辞驻足,全身**,经历了一场月夜的“洗礼”。
他听到有人轻盈一笑,昂头探往三楼的露天阳台。
蒋釉楠披头散发,手里抱着的水桶铁皮泛着微光,她眉眼弯弯,笑得狡黠:
“中秋快乐,小·蔺·哥。”
阳台下的斜三角阴影与月光同时汇聚于他挺拔的身姿上,蔺辞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被打湿的烟嘴,黏黏的,有丝甜。
这是他六年来听到的第一声祝福。
来自蒋釉楠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