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西坠,于天边将云霞晕染,似洇散血渍,触目惊心。
彤棠周身血污遍布,狼狈至极,鲜血自口鼻潺潺涌出,身上的甲片已是支离破碎,温度也从她身上逐渐散去。
彤棠想着,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可是她脸上仍豪无惧色,眼中甚至含着几分倨傲笑意。剑锋抵在她喉间,她依旧能笑出来,每一次胸口的起伏都应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彤棠却好像没有知觉一般,血顺着她的嘴角淌下,落在了地上。
眼前已有些看不清了,只能见一模糊人影,似是正低头望着她,却迟迟未下杀手。
“我不杀你,走吧,别再回来。”
语气没什么波澜,彤棠却感到了那人不值分文的同情,令妖不爽。
彤棠记起了那双眼睛,那双无波无澜,无心无情的眼睛。
她不喜欢。
意识时而昏蒙,时而清醒,终是被外面喧闹之声扰醒。
彤棠抬手揉了揉额首,不知为何,又忆起往昔之事。像是还没睡醒般,彤棠眯着眼睛往外瞧,却是看见今日的云霞正与刚刚梦中的如出一辙。
暮阳敛尽了金芒,将残光揉碎成粼粼点点,铺在五味斋砖红的檐角之上。
彤棠无父无母,是天地生养出来的凶兽——饕餮。
原本是有几个兄弟姐妹的,但现如今就只剩下了她一个独苗苗。年轻时争过斗过,威风凛凛过也凶名在外过,当然也少不了被打过。
终于还是被揍服,此刻的凶兽已是改过自新,摆烂烂在妖市开了间小饭店,苟苟又怂怂的隐姓埋名起来。
虽不似从前那般刺激,但如今这日子过得倒也滋润,饕餮本身就是一个喜欢吃,能吃的大妖兽,此刻闲下来,自然是要研究一些菜品新类。
自多年前妖一类被人歼灭大半,余下的愿意俯首臣称,如今便原是郊外的地方寻了块地,日子久了,各妖往来,逐渐便成了妖市。
饕餮作为曾经的大妖兽,因为被揍的早,几乎是最先入市,弃恶从善的那一批。小店生意颇为兴隆,常有新菜推出,还会拉来些生计窘迫的小妖们试吃,这让彤棠的妖缘变得不错。
据彤棠本妖说法,她拉来的是一批免费替她品尝实验品的劳力。对此,那些常被彤棠塞了一堆食物的小妖们也只是笑笑,而后表示了自己的感谢,不谋而合,没有戳穿这只心口不一的凶兽心中真实所想。
今日也如常,诸多小妖听闻五味斋又鼓捣出什么新菜式,皆纷纷前来品尝。彤棠忙里忙外,送走最后一只小妖时,方觉天色将晚。
她踮起脚,将一盏灯笼悬挂于五味斋的檐角。
烛火摇曳生姿,与她眼角那枚鲜艳似火的朱砂痣相互辉映。一支白玉发簪斜插于发间,她下意识抬手轻抚这与她平日里的做派着实不太相称的物件。
今日也不知是何缘故,街道上似有若无地弥漫着潮气,撩动得彤棠血脉中的本性翻涌鼓荡,仿佛随时都要破体而出。
彤棠尝试将思绪放空,肚子里传来的响声又将她拉了回来。
她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彤棠转身进了厨房,随身裹挟的风带起铃铛叮轻响,她在角落里翻找了会儿,意外收获了一条不知品种的怪鱼,于是麻溜摆到了案板上。
彤棠舔了舔嘴唇,没让嘴里的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挽起袖子。露出的手腕间,一道淡金色的符纹若隐若现。
这个印记即是人在妖上刻下的特殊印记,既是饕餮败给了人的痕迹,也是她能在此处开小店的凭证。
彤棠如今心胸开阔了不少,已经不太在意自己曾经的败绩,在此开一家小饭店,就够她乐呵的了。
灶台上的铜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彤棠将鱼放入锅中,整条鱼的鱼鳞逐渐片片竖起。
彤棠一脸慈祥的看着锅中炸的香气扑鼻的珍馐,眯着眼睛喃喃道:“就是要炸点毛才好吃呀,入味呀。”
鱼在锅里翻滚,彤棠拿着锅铲捣鼓,聚精会神的盯着锅,炸的心无旁骛,全然听不见屋外的叫喊。
“彤姐!彤姐!”
不知已是多少声,外面的人终于放弃挣扎,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力度大的像是奔着将老店砸个稀巴烂来的。彤棠猛然一惊,终于回过神,擦了擦手,快步走到门前。
门缝里挤进来一只圆滚滚的狸猫,它抖了抖身子,化作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的少年。
彤棠赶忙走过去安抚——
了一下门。
确认门没什么大事后,彤棠才转过身,“轻点吧伙计,坏了你赔啊。”
"姐!还赔什么呢,大事不好了!"狸猫少年喘着气,上句不接下句。
彤棠慢悠悠地把鱼捞了出来,边问道:“咋不好了?”
“外面好像在追查什么,好几个呀!平常一个都难瞧见的天师今天有好几个!都进了妖市!”
“天师?”
这二字,倒叫彤棠忆起了一个旧人。
狸猫见她微微蹙眉,说不清是因为要入嘴的鱼太烫还别的原因,又听见她问道:“查什么?”
“尚不晓得,”狸猫指了指外面,显然有些慌张,“且不只天师,还有好些寻常小官呢,借着查案为由,在妖市内肆意打砸。”
彤棠长吸了口气,立马将以往闯祸时的处理办法在脑子翻找了个遍,悲伤的发现自己脑子好像空空如也,悲伤间余,瞥见了自己腕上若隐若现的金色符文,她这才突然想起:她可是有许可来着的!
现在又不是以前需要天天东躲西藏的日子了,她又不是什么邪魔外道,查就查嘛,不耽误她干饭。
彤棠摆了摆手,“但现在慌也没用啊,且先吃饭吧。”
于是潇洒转身离去,一副不再准备不再管这事的架态。
狸猫看着彤棠的背影,大为震撼,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而后抖了抖身上的毛道:“不是,姐,你就这么开吃了?”
彤棠不管,已经张开血盆大口,又听见狸猫劝她:“你不要把藏在屋里的妖先处理一下吗?”
还不忘找补一句:“虽然大家都知道你不是一个助妖为乐且威名在外的大凶兽,但是……”
彤棠有些疑惑的抬起了头。
什么藏在屋里的妖?她没有啊?
狸猫看着彤棠疑惑的表情,抖了抖毛:“这间饭店里这么潮湿,肯定……”
经过狸猫提醒,彤棠这才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这间屋子里的潮气过于浓厚了。
狸猫见饕餮迟迟不答话,还以为是她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做的好妖好事。
咋就这么别扭呢,狸猫心里吐槽了一番,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最后挣扎了一下:“我可提醒过你了,我害怕,先溜了,再见,拜拜。”
狸猫抛下这句话后,准备从门缝中溜之大吉。
彤棠认为自己什么都好,最好的还是旁人怎么都学不来的好心态,俗称,缺心眼。
彤棠认真思考,得出结论:查应该也查不到她这儿,真查到这她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先吃饭。
总算是能尝尝这鱼的咸淡了,彤棠满怀期待地夹起了一块嫩鱼肉,肌理间的半透明纹路看得清楚,绽开的跟雪瓣似的。
彤棠嗷呜张开嘴,“啊——”
话犹未了,门已被一脚踹开。
“你要溜去哪呢?”
"哐当"一声巨响,狸猫吓得浑身一激灵,"嗖"一下躲进柜台内,瑟瑟发抖,还连带着把彤棠的鱼给创掉了,成功收获了饕餮不满的一声“啧”。
几个大汉闯入店内,为首的一几个手上拎着几只小妖,腰间佩刀,旁悬着好几个兽头,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查案!”
为首之人叫嚷着,不像来查案,更像是来寻衅生事。
恰在此时,一只兔妖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满脸惊惶之色,口中喊道:"大人,定是有误会,您再查查吧!"
为首那人哪里肯听,抬脚便朝兔妖踹去,那兔妖被踹翻在地,却全然顾不上身上伤痛,又挣扎着爬了起来。
汉子见状,竟又扬起拳头欲打,几欲挥动,却是压不下去。
汉子目光凶狠的回过头,恰好看见了刚刚因为鱼被创掉,心情同样不怎么好,而面色低沉的彤棠,她的手正握住了那人的拳头。
有点吓人。
这饭店的小娘子长的柔和甜美,身板也是纤细,汉子却还是本能的咽了口水,感到几分危机。
不过很快,彤棠收敛神色,露出营业时那副好说话的样子:“大哥消消气,不至于,好好沟通一下,许是有什么误会呢。”
“误会?能有什么误会?”
那汉子嗤笑几声,想把手挣脱回去,却发现任凭他如何用力,竟纹丝不动,汉子恼羞成怒,脸都涨红了,再看对面,依旧是一脸笑嘻嘻的样子。
汉子气急败坏的吼道:"劝你少管闲事,你这店,我等会儿就来查!"
哟,这人急了。
妖市中多有珍奇,东西难求难买,偏偏对妖严加看管,人却是何种身份都能进,如今出了这事,这些人怕是想趁机发一笔横财。
再看那汉子手中抓着的小妖,身形瘦小,还发着抖,就这胆量,能偷什么?
这人急,彤棠又不急,她收敛了脾性,温言劝道:"这其中定有误会,何况我们这都是好妖怪,要许可也是有许可的,您先消消火,不如先坐下喝杯茶,哪个部门的,要搜什么,咱们慢慢说?"
话音刚落,那人身后就有人小声问道:“老大,我们是哪个部门的?”
“要搜啥?我听说能拿好东西就来了?
“老大,老大你说句话呀!”
彤棠眯着眼朝后一瞄,瞬间就明白了。
好嘛,压根就是浑水摸鱼溜进来捞好处的几个小混混。
为首的那人被这几个问题压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于是干脆就不说了,直接朝店里吼道:"慢慢说?我看你包庇这些畜生,定是有问题!"
汉子一声令下,手下众人便一拥而上,这些人动作粗鲁,手脚也不甚干净,躲在一旁的狸猫又被吓得毛发倒竖,却不敢出声。
店内顿时一片嘈杂,彤棠刚欲出手,却是发现了些不寻常的地方。
今日妖市潮气弥漫,而这几人身上更是尤为严重,比旁人重了不知几倍。
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吗?
暂且先不要管此事的好。
彤棠刚要迈上前,又将步子收了回去,只在一旁弹指打掉了汉子手中的小妖,朝旁的母亲使了个眼色,示意赶紧带孩子离开。
手下们正忙着找值钱东西,没来得及管这事,汉子正要破口大骂,彤棠也是做好了周旋的准备,陡然却觉得肩上一沉。
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威压。
屋内的人都停下了动作,甚至有几个撑不住的,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像是要给彤棠的老店磕一个。
这气息,好熟悉。
彤棠转身往门外望去,模糊的光影从外射入,只能看见来人身着玄服,又自门外缓步而入。
之前那汉子勉强稳住了身形,还没来高兴,连来人样貌都没看清,便是被一股气浪掀得倒飞出去,摔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彤棠转头欲瞧,柔软的黑衣布料被风拂起,擦着她脸颊悠然飘过,她一贯不露破绽,此刻却是愣住了。
云昭?怎么会是他?
[比心][比心][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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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