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震得兰登脑子发懵。
什、什么?
什么叫……需要找一个新的匹配哨兵?
他呆立在倒数第二阶楼梯上,微微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母亲,企图从她惨淡的神色中找出一星半点开玩笑的迹象。
但是没有。
完全没有。
她只是抱着那本册子,星花图案被按在怀里,有点不愿让他看到的意味。
走廊里的灯没有打开,母亲转过身面对他时时,整张脸便笼在黑灰色的薄纱里,让他想起父亲葬礼的时候。
父亲的葬礼一直拖到他死后的第二年,兰登那时已经记得不少事了。他清楚地记得当时母亲也戴着黑纱,蒙在黑纱后的眼睛的颜色便跟着暗下去,形似微微散出紫光的黑色碧玺。
……她现在也像那时的神情,空茫得让他心慌。
兰登深吸口气。
他知道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这么快。
“……嗯,我知道了,妈妈。”他微微低头,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慢慢地走到母亲面前,轻声说,“我……嗯、我……”
他想说“我能接受”,可余下的几个字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为什么这么早?
母亲的精神体根本无法凝聚成形,这样的情况怎么寻找新的匹配哨兵?
他们愿意对她好吗,还是只是拿她当生育后代的工具?
兰登记得,学院为向导和哨兵开设的公共课里提过,精神体破碎的向导不易生育,而他也从展醉蓝那里了解到,当时母亲生产时情况很是危急。
他不希望她进入新的一段关系后还要经历这样的苦痛。
可他羞于在母亲面前提起这方面的事,话转到嘴边,只能艰难地换成:
“妈,我希望他能对你好。”
他注意到母亲稍显意外的神色,很迅速地又补上一句:“但我不会叫其他人爸爸。”
苏怔愣一瞬,笑了。
她抬手,亲昵地拍了下兰登的脸,温柔地说:“这是当然。”
“好了宝贝,快去睡吧。”
她目送兰登同手同脚地迈进自己的房间,锁舌扣紧,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随后所有的声音都离她远去,就像是隔绝声响的屏障笼罩在她四周。
苏脸上温柔的神情一瞬间冷却下来。
她伸手拉开了玻璃窗,夜风徐徐拂过,吹起她鬓边的碎发。
从这扇窗看出去,恰好能看见怀特自爆的地方。
那里已经被军区来的军人拉上警戒带,荧光反光条在夜间显得格外明显。
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一旁。
明明是在三楼往下看,几乎辨不出人的身量体态,但苏清楚,这位阿纳希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元帅一定站得挺拔如松。
——因为当年他们五人共同前往荒原执行特殊任务时,他亦然如此。
她看着在栅栏上方盘旋许久的黑鸢飞低了些,最终落在阿尔维斯肩膀上,又扬起半边翅膀,扑棱棱扇了几下。
他似有所感,回过身,抬起头来。
那双深灰的眼睛准确地捉住她,像高空飞翔的鹰隼死死锁定了猎物。
一如两人单独谈话那会,他看过来的灼热眼神。
……
“夜晚风凉。”
宴会上,阿尔维斯走过来时说。
他是在炎热夏日都将制服穿得一丝不苟的人,却突然将军装外套解下,极尽悉心地替她披上,恰巧遮完她裸露的肩头。
苏本想推拒,可他替她披上外套后并未及时收手,有力的手掌按在她肩头,先是不容置疑的语气,随后又像想起什么,慢慢软化下来。
他低声道:“不要吹风。……先披一会儿,你的皮肤很冰。”
苏毫不意外他能知道这个,因为隔着硬挺的军装外套,她也能感受到阿尔维斯手心灼热的温度。
她暂且没有答话,看他微微垂眼,纤长的睫毛遮住深灰色眼瞳里的流光。
在今日前,苏已有将近三年没见过他。
与接任阿纳希德事务管理局局长职位的展醉蓝不同,阿尔维斯·霍克在她丈夫牺牲后依然留在军队。而三年前他接手了一项秘密任务,几乎都呆在军区内,或是在外清扫异种,只有短暂的述职时间会返回中心区。
苏离开权力中心日久,自然不会在日常场合里见到他,只能从偶尔来访的展醉蓝的口中听上一些消息。
……比如前些日子,立法会三十三位委员正式同意他升任元帅,执掌阿纳希德的军事大权。
这消息还未对外公开,仅有阿纳希德部分高层人士知晓。可他既然以这番打扮出现在兰登的生日宴上,说明任命不日也将昭告整个城池。
见他没有收手的意思,苏从善如流地将他外套拢紧。
阿尔维斯冷峻的眉眼柔和几许。
他收回手,略略低头看过来:“……苏,我有些事想要问你。”
他似乎想叫的并不是这个名字,迟疑片刻才艰难扭转成以前的称呼。
苏看着他,点了下头。
两人离开宴会厅,重新步入花园。
阿尔维斯带来的下属正在前后忙碌,几乎每一个人都穿着隔离污染的特制服装,显得没穿上污染隔离服的两人格格不入。
苏注意到阿尔维斯的副官想要走过来汇报什么,却被他示意退开。
他轻车熟路地带着她行到花园里的喷泉旁边,水花喷得极高,恰巧能模糊他们的身形,避免有人识读唇语探听谈话内容。
“你这几年还好吗?”
阿尔维斯开门见山地问。
他的视线极其专注,专注得已然超越了战友的界限,有了更多别的意味。
苏对这种感**彩的转变非常敏感。
——因为十五年前布兰森看她的眼神也是这样,只是他更温和、包容,而阿尔维斯的视线则更具侵略性。
她不动声色地避开这个话题,温声说:“醉蓝说有专人处理,我以为会是第七机关来人,没想到会是你。”
“对了,阿尔维斯,还没恭喜你正式升任元帅。”
阿尔维斯并不喜欢别人避开问题,可对于她,总是不吝惜放松标准。他很淡地点了下头,语气尽可能放得平和:“多谢。”
“鸢告诉我,污染爆发前,附近有你和兰登的精神波动。”阿尔维斯深深凝视着她,语声低缓,“我知道这与你们无关。”
“所以,当时发生了什么?”
苏明显感到肩头一重,随后是脸颊被羽毛蹭过的触感。
是阿尔维斯的精神体。
她不由微微蹙眉:
太亲昵了。
……布兰森以前不允许其他三人的精神体这么对她撒娇,这是他包容的性情下难得有占有欲的一面。
但他的精神体也很喜欢这么蹭她,狮子鬃毛贴上来时,总会有些微瘙痒,也会把她头发蹭乱。等她恼怒推开狮子以后,布兰森又会凑上前给自己精神体扫尾,替她整理头发。
……明明过了这么久,她却又开始想念他指尖的温度了。
苏一时有些心不在焉,等黑鸢又蹭了几下,才稍稍回过神,将它轻轻推开。
“我见到了赛琳·怀特。”她思忖了一会,“她状态看起来很不好,我说要帮她联系协会……”
“她就自爆了?”
阿尔维斯若有所思。
他似乎没打算在问话上多费时间,抬手招回精神体。
苏紧跟着脱下他的外套,递回给他。
她很明显地感觉到眼前的人僵硬一瞬,呼吸隐有发紧。
但最终他还是沉默地接回外套,没有穿,只是稍稍一叠,搭在手臂上。
视线却依然黏在她身上。
苏心里隐有预感,便也抬眼看回去,捕捉到阿尔维斯脸上的小心翼翼。
她难免诧异。
阿尔维斯在她印象里实在不会是为情所困的人,可看他现在的表现,明显像是撕下了隐忍的假面,让她得以一窥冰晶环抱之中的岩浆。
她更喜欢将这类事的控制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于是赶在他开口前率先问:“你想问我,之后选择匹配对象的事?”
阿尔维斯眸光猛地颤动。
他定定地看着她,难得感觉到心脏紧缩的滋味。
……不,还是有的。
在她当年选择布兰森的时候,他也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他想要说什么,却只见到喷泉的水花一瞬增大,溶溶的水雾笼在她脸上,部分凝结在她眼睫上,仿佛细碎的珍珠。
阿尔维斯一瞬失语。
他不免很仔细地去看她的脸,发现她脸上温柔的笑容已经隐去了,转而是一种近乎刻骨的探究。
他心跳瞬间失序,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卡在喉咙里,最终剩下句干巴巴的话:
“……你要找新的匹配哨兵,可以考虑我。”
按理说,他们两人的匹配度应该算是现在最高的了。
如果两大协会将匹配名单交到她手上,他定然是排在头一位的。
可她只是平淡地点了下头,嘴唇微微抿着,像是正在思索。
……思索什么?
是担心情感基础不合适,还是因为他是布兰森的好友而犹豫?
阿尔维斯喉结微动。
他不敢问,于是仓促地说:“那……我先走了。”
他心里很希望她送他一段路,即使这段路只有几十米,是从喷泉到方才污染浓重的栅栏。
但他也知道,她不会这样做的。
果然,她只是反射性地扬起笑脸,看上去温柔和润:“你忙吧,这事我会考虑。”
他心下一沉。
只是……考虑吗。
比不考虑稍微好些,可他想要的不止这个。
不过,来日方长。
阿尔维斯重新穿上外套,一丝不苟地将扣子扣紧。
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简单道了句“再会”,才转过身离去。
苏看着他大步离开,这才转过身,绕到一旁花圃里,捞出只幼崽形体大小的狐狸。
“醉蓝。”她对着白金狐微微叹息,“你怎么还没走?”
白金狐在她怀里扭了扭,跳下地来,跑到走过来的展醉蓝旁边。
展醉蓝将垂到眼前的头发往后捋,笑着说:“我可是只听到最后的部分。”
她对着苏挑了下眉,打趣道:“他们鹰形目的下手是真快,但要我说,你考虑他不如考虑我——他们男性哨兵都是一群疯子。”
苏忍不住笑:“行了,到此打住,我真怕有人听了你这话,向立法会参你一本。”
她知道展醉蓝说的不过是玩笑话。
——末日后人口锐减,在数百年的休养生息后,阿纳希德作为全星最后的城市,只有将近三亿人口。
这与末日前超过八十亿的人口相比可谓天差地别,更别说这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成为哨兵或向导。
不算荒原中剩下的一些人类聚居地,整个阿纳希德只有近四百万的哨兵向导,其中哨兵人数更多。
而这四百万人中更多是低级哨兵,B级以上的哨兵算是千里挑一,高级向导更是凤毛麟角。
比起普通人间的结合,哨兵与向导结合更能诞下成为哨兵或向导的后代。因此阿纳希德法律规定,B级以上哨兵和所有向导只能选择异性伴侣。
她和展醉蓝都是如此,只是展醉蓝身为A级哨兵,受到的约束远比作为向导的她要少许多,才一直没有正式进入一段固定的关系。
展醉蓝耸耸肩:“别说,我最近也被向导协会那位提醒过,要注意行事,说是有向导指责我不负责任。”
她神色变得匪夷所思:“我只是让那个向导帮我做个精神梳理而已。”
苏对这位好友的情感经历一向没有探究的**,便只温和说:“你也急着走吧?我就不送你了。”
展醉蓝点了下头,却从怀里掏出本册子,上面的星花图案熠熠生辉:“给你,庄玉池塞给我的。”
庄玉池正是向导协会的现任会长,刚才在宴会上,他似乎是有把什么东西给她的意思,只是她迅速离开了包围圈,将展醉蓝一个人扔在了那里。
现在想来,他要给她的东西,就是这份匹配哨兵名单。
手臂上闪出疼痛,苏迟疑地回过神来,发现被她紧紧按在怀中的、小册子硬质的书脊已经在她小臂上硌出一道红痕。
她微微松了下手,册子从她怀里滑下去,又被数片深紫的叶片牢牢接住。
苏重新将这本匹配名单拿到手里。
探出的叶片悄无声息地消失,她紧紧握着这份名单,按得指尖发白。
今日去布兰森墓前,她已经告诉他,自己必须重新挑选结合的哨兵了。
那时还未落雨,天气很是闷热,可她说完以后,有一道清凉的小风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像是他答应了。
可她也不需要他答应这事。
苏脸上重新恢复温柔的笑容,随手将匹配名单搁到一边,缓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她是会寻找新的匹配对象。
但是,一定会选一个对她而言,最有用的。
祝我今天生日快乐,也祝看文各位新一年心想事成ww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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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公?那当然要选最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