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严魏缓缓抬头。
女子着一身素衣,衬得她原本就纤细的身材更加单薄,比记忆里瘦削许多,肌肤是一种带着羸弱之气的惨白,未施半点粉黛,微风轻拂,额角发丝下隐隐露出伤痕……
他面无表情,视线落在沈盼璋面上,只是这么打量着她,眸光晦暗不明,最后视线落在那带有伤痕的额角,停顿几秒……
“王爷,当初盼璋改嫁一事……另有隐情,罪责皆在我跟夫人,当时您战死的假消息误传回来,是我们太自私,只心疼盼璋日后孤儿寡母,想着趁着她年轻,再找个人家,余生也不至于过得太辛苦。”
“便是我真的战死,偌大的战王府还能亏待了她不成?“严巍冷笑。
沈钊被怼,看向身侧的几个同僚。
在场的都是人精,赶紧打圆场。
“王爷莫要生气,世事无常,当初您战死的假消息传来,沈大人也是爱女心切,要怪也只能怪天意弄人。”
“是啊王爷,我听说您战死的假消息传来不久,沈二小姐和文鹤公子居住的院落就被盗了,还走了水,接连遭难,如王爷所言,战王府不会亏待沈二小姐,但我却听人说,后来沈二小姐被战王妃接去战王府,没多久就跟大公子夫人起了冲突,这才被沈大人接回了沈府。”说话的是左相张玉敛,说话滴水不漏,有理有据。
张玉敛说完这句,严巍脸色沉下来。
“沈盼璋,你倒是说说,战王府上下,尤其是那吴氏是如何给你气受了?”说着,严巍再次抬头,冷眼瞧着沈盼璋,视线又下意识瞥了一眼那额角的伤痕。
沈盼璋望向严巍,唇动了动……
兵部侍郎帮忙说话:“沈二小姐素来性子温和,便是受了什么委屈,又哪里能直言不讳,且妯娌之间,难免有些冲撞,更是不好在明面上说,更何况时间过了那么久……还请王爷体谅。”
“嗤,诸位大人不愧是能言善辩。”严巍唇角浮现出一抹嘲弄之意。
他掀起眼皮,扫过众人:“各位,我与沈家二小姐有些旧事要谈,还望诸位大人行个方便。”
旁边几人互相对视几眼,都心知严魏的秉性,以往颐指气使,今日竟心平气和的说出这番话,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京兆尹赵构最有眼力见,赶紧道:“是,王爷和沈二小姐毕竟有段过往,如今二人又相逢,想必当年的一些误会还要好好开解,咱们这些人还是不要盲目打搅。”
说罢,他赶紧使眼色,其他几个人也都附和。
沈钊走近沈盼璋身侧,压低声音提了一句:“盼璋,好好开解误会。”
几人出去,厅里就剩了两人。
严魏就那么看着她,还是一言不发。
见他这般态度,沈盼璋绷紧唇,不动声色地将手上常年习惯拎着的玉髓手串收到腕子上。
她上前一步,抬手拿起酒壶,顿了下,缓缓走近严魏身边,正要倒酒。
只见严魏将手中的杯盏反扣于桌上,站起身。
严巍身形高大,此刻他站在沈盼璋身前,俯看着她,压迫感十足,沈盼璋轻轻仰头,对上严巍的眸子,深黑色的眸中神情尽是冷漠。
沈盼璋轻轻移开视线。
见她面色平静,严巍垂着的手捏紧。
“沈盼璋,我活着回来了。”他声音低沉。
沈盼璋眸子轻颤,她翕了翕唇,刚要说什么。
“我没死,你很遗憾吧……”严魏突然冷笑一声,语气变得冷然。
沈盼璋仰头看去。
“沈盼璋,我不过死了半年,呵,你竟是连一年都等不及,就改嫁了。”
严魏声音带着隐隐怒意。
“那时鹤儿才两岁多,在鹤儿刚没了爹不到半年,你就丢下了他,为了个男人……沈盼璋,你心真狠。”严巍语气中的怒意渐渐消下去,只剩冷意。
听他这番言语,沈盼璋眉心轻蹙,打量着严巍的神色。
严魏微闭眸子,缓缓开口:“你不配,沈盼璋,从今以后你都不配当鹤儿的娘。”
沈盼璋望了眼严巍,见他不曾给自己一个眼神,她垂眸,握紧手心,语气依然平缓:“嗯,鹤儿应当有个更好的娘。”
听这话,严巍猛地扭头,他直视着沈盼璋,望着沈盼璋低垂的眸子,原本冷漠的眸色染上了怒意。
只觉一股血气翻涌上心田,严巍克制着,袖中的手臂青筋暴起。
好一会儿,他站起身,甩袖离席,走到门旁,他又冷冷留下一句:
“毕竟夫妻情分一场,过往之事我不愿再追究,你今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碍我眼,也不许再见鹤儿。”
“好,多谢王爷。”
院门被重重的甩闭,沈盼璋想,今日,她与严魏的缘分算是彻底尽了,不论他日后再娶何人,都与她无关了。
严魏也不知为何,明明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原以为今日他能做到心平气和同沈盼璋做个了断,可今日一看到她,心中轻易就升腾起了一股无名的情绪,尤其是看到她额角的伤,心底竟然还会泛起丝丝麻麻的疼……
他实在是烦躁极了。
见严魏面色难看的甩袖出来,沈钊心里一慌,赶紧迎上去:“王爷,盼璋她……”
“沈大人,”严魏阴鸷地看向沈钊,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留伤做痕的戏码对我严巍没用。”
丢下这句,严魏甩袖离去。
沈钊忙追上去挽留。
……
送走严巍后,沈盼璋回到院子,绿萍赶紧迎上来。
沈盼璋自回来便一直蹙着眉,心事重重,面色难看,看上去状态很不好。
自从跟着夫人回了沈府,绿萍才知道,原来自家夫人竟是沈尚书府的嫡出二小姐,七年前嫁给战王继子严巍,成婚第四年传来严巍战死沙场的消息,半年后,自家夫人就改嫁给了自家大人。
其实不怪绿萍现在才知道这些事情,她是三个月前北上前才被大人派到夫人身边伺候的,这一路随夫人入京,夫人性子寡淡,从未听她谈及这些事。
想到这里,她又好奇:难道夫人在府中时没有贴身丫鬟伺候吗?为何大人又突然买了她,叫她贴身伺候夫人?
自从回来,绿萍满心疑惑。
这几个月她已经深知沈盼璋性子寡静,不会主动说些什么,她也不好继续追问,只想着日后伺候好夫人便是。
她仔细打量了一遭沈盼璋,见沈盼璋除了前几日被沈大人砸伤的额角,并无其他伤口,她又想到那日回望京城时,路上遇到的那个“阎王爷”严巍杀人时的模样,真没想到他竟然就是夫人头一个夫君。
好在今日他没对夫人出手,绿萍一阵后怕,虽说自家夫人也有不对的地方,那严巍战死后不过半载,夫人就改嫁自家大人,但绿萍相信,这其中的事情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是非对错。
自从知道了当年夫人和大人的虐心往事,在绿萍心中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肯定是当初夫人和大人两情相悦,但被棒打鸳鸯,夫人被逼嫁给名声不好的严巍,指不定婚后如何受那阎罗虐待呢,好在老天有眼,让严巍“战死”,夫人得以再跟大人续前缘,而大人和夫人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哪怕夫人给别人生下孩子,大人也不曾娶妻纳妾,一直努力上进考取状元,最终娶到夫人。
绿萍脑补着,却并没注意到沈盼璋与往日略有不同的情绪。
“夫人,今日那严王爷……可还会再找麻烦?”
“不会。”
绿萍倒是没想到沈盼璋会回应她,继续好奇问道:“那咱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南明去寻大人了?”
想到大人对夫人的关心,每隔几日就要她把夫人的衣食住行的情况送信回去,但不许她把这事儿瞒着夫人,起初她还感到奇怪。
现在却想通了,夫人自从回府后,府中人对夫人多有怠慢,偌大的府,竟没有给夫人这个嫡出小姐配上下人,这么大的院子,空荡又阴沉。
且夫人回来后,从未见过夫人的生母裴氏前来关心,想必是因为大人,还心有芥蒂吧。
而大人定然也是怕夫人过得不好,才叫她时常送信回去。
且夫人回京见前夫君,便是再大度的男子,一定也会对此事心有介怀,不过大人谦谦君子,不好表现出来,只能眼巴巴等着消息。
想到自家大人那温和清润的模样,还有传言中大人和夫人的故事,绿萍心中感叹,大人真是个世间罕有的痴情男子。
“嗯,再过些日子就回去了。”
听到这话,绿萍心中更是高兴,比起那严王爷,薛大人当初为状元郎,做了三年翰林院编撰,日后本该前途无量,但为了夫人,甘愿外放。
饶是如此,大人也是四品的知府,且年轻有为,日后不愁好前程,且大人样貌英俊,气质儒雅,跟夫人很是般配,想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绿萍心中暗暗道了句真好。
自那日见过严巍后,沈钊就解了沈盼璋的禁,只待下个月祖母祭日后,她便回南明。
沈盼璋自幼孤僻,没什么朋友,这段时间一直闭门不出。
又过了几日,沈华琼回府小住。
比起沈盼璋如过街老鼠般灰溜溜回府,沈华琼可谓是锣鼓欢庆着回来的。
当初未出阁时,沈华琼在府中就是倍受宠爱的大小姐,如今她是康王殿下的正妃,更是风光无限。
听说府中连着摆了几日的大席面。
但沈盼璋不曾参宴,对此好不知情,也不甚在意。
偶尔绿萍有意向她提起府中的事,但看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无争样子,便知道她不会有什么回应,只好作罢。
这天用完晚膳,沈盼璋诵完经书,正要沐浴更衣,听到外头动静。
未等她出去,外面的人已经推门进来。
来人穿一袭绛紫色的华服,雍容华贵。
“盼璋。”
沈盼璋望了对方一会儿,随后平平静静唤了声:“大姐。”对方正是沈盼璋的大姐沈华琼。
“我前几日一听说你回来,这就回家来了,你如何?父亲可有为难你,听说父亲动怒打了你,你怎么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做了错事也不知道求饶,伤可好些了,给我瞧瞧。”
沈华琼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热烈明媚,如算命先生所言,沈华琼长成了天命华贵的耀眼之人。
“府里人可有为难你了?可去见母亲了?以她的性子,肯定不会轻易原谅你,但这一点也莫怪我说你,她可是咱们的母亲,你先对她低头,她总不会还气你,当时你也是,离家也就罢了……怎能伤了母亲。”
沈华琼还欲继续说什么,迎上沈盼璋突然抬头望过来的视线,里面一片沉寂,不带一丝情绪。
沈华琼怔了怔,轻轻移开,噤了声。
“大姐过来可有事?”
“我……听说你回府就一直闷在院子中,这样可不成,怕是要闷坏了,明儿敦乐郡王府老王妃的寿宴,我带你出门散散心,总闷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啊。”沈华琼又恢复刚才那副热切的样子,像是没察觉到沈盼璋的漠然,自顾说着。
“大姐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不太想出门,就不去了。”
“你可是忌讳外面的流言蜚语,你别怕,有我在,就不信有人敢说你闲话。”
沈盼璋还欲拒绝,又听沈华琼提到:“敦乐郡王府老王妃和战王妃走得近,或许明日……鹤儿会去也说不定,你是不是有日子没见到他了,不久前我还见到了鹤儿,你不知道,他长得俊俏极了,一点也不像严巍……那个王八蛋,可是乖巧,还知道唤我一声大姨呢。”
……
敦乐郡王府老王妃的寿宴上,周围不时有窃窃私语传来:
“沈盼璋回来了?”
“听说两年前她又跟当年那个穷书生私奔了。”
“哪里是私奔,那可是改嫁。”
“什么穷书生,那薛观安五年前考中状元,如今可是四品的南明知府大人,原本两年前薛状元初任户部右侍郎,却为沈盼璋放弃好前程,自请外放南明。”
“这么说来,这两人还当真是为彼此痴情守候了。”
“痴情什么,我看是恬不知耻,尤其是这沈盼璋,为了一己私情,抛下孩子,抛下家族颜面,丈夫战死不过半年就改嫁,况且若是改嫁给寻常人也就罢了,偏偏是当年同她私奔的薛观安。”
周围的谈论声渐渐大起来,丝毫不顾及沈盼璋的在场。
“我看啊,许是这沈盼璋在跟严巍成婚的那三年就与薛观安媾和,这严文鹤还不知道……”
“住口,再乱说话,我撕烂你们的嘴。”
沈华琼刚去拜见完敦乐郡王府老王妃,刚来小亭就听到这些风言风语。
她气不过,怒声训斥:“我妹妹不曾惹你们,也请你们莫要胡言乱语。”
沈华琼是康王妃,是这里身份最高贵的女子了。
那些窃窃私语的女子一见沈华琼,立马噤声道歉。
“对不起啊康王妃,我们不是针对你……”
沈华琼回头看了一眼不为所动的沈盼璋,斥责道:“跟我道歉有什么用,去跟我妹妹道歉。”
沈盼璋缓缓起身,并不理睬,径直走出亭子。
周围人默默对视。
沈华琼紧抿唇瓣,如一盆被浇了冷水的火焰,热烈张扬的气焰瞬时被浇灭,温度慢慢冷却下来……
沈盼璋走出厅,去了敦乐郡王府的后花园,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这,循着记忆里的路,她走到了园子中的湖。
敦亲王府气派恢弘,府邸依湖而建,景致宜人,如今正是春末夏初,湖岸上还有几只白鹤轻舞。
沈盼璋寻了一块岩石,轻轻偎坐在石旁,静静看着湖岸上的白鹤。
只是,她并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有个人影伫立在假山后静静看着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