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野人悄悄把头埋进坛中,又是美美的一大口,齿口发间,皆是醇香。
顽固人发现他,大叫道:“哎哎哎!你干嘛!”将他一把拖出来。
野人软软塌靠在酒坛旁,眼中水汽氤氲,脸颊泛着微红,似是醉了。
他看着眼前摇摇晃晃的小厮,问道:“作诗?”
小厮小心翼翼,答道:“是。”生怕眼前这个乱七八糟的怪人一个不留神,把酒全喝了。
“好说…好说,酒…”野人一个翻身,扒着酒坛开怀畅饮。
小厮无奈,上前好声好气劝道:“爷,把诗作了再喝罢。”
野人抬起一点头来,含糊道:“不作,我还没喝够呢。”说完,又将头埋的更深,咕噜咕噜沉醉在酒的世界。
楼里走出来一个红衣男人,气宇轩昂,风度翩翩,脸上总是挂着笑,没有商人的奸猾,不带一丝讨好,但,也不会让人觉得平和亲切。
小厮打了声招呼,“赤老板。”也是叫的极为随便,好像叫的不是老板,而是自己一个普通同僚。
红衣男人命令道:“福禄,给这几位兄弟每人带上一坛酒。”而后又对那几个顽固人笑容满面道:“今日多谢诸位捧场,酒一定得收,给兄弟一个面子。”
听了这话,他们也不好再为难野人了,只得见好就收,既拿了人家的酒,就不能砸人家的场。
这野人的胃也不似常人,一大坛香酒,他喝了精光,一滴没剩。
赤老板蹲在一旁,待他抬头看自己,才笑着问道:“喝饱了吗?”
野人歪斜着脑袋,用两根脏兮兮的手指理了理头发,忽然,盯着赤老板问道:“还有吗?”
“当然有。”赤老板笑着看他,眼底划过一丝狡黠,“你还想喝吗?”
野人盘腿坐下,两掌塞在腿间,笑着看他,一点也不像讨酒人。
“想。”
声音沉醉迷离,不知是醉言还是醒语。
赤老板握住他脏兮兮的手,欲将他拉起,温声道:“跟我走。”
野人纹丝不动,像只淋了雨的小狗,抖抖毛茸茸的脑袋,撒娇似的趴在赤老板手臂上,嘟囔道:“酒。”
赤老板腾出手来,环住野人腰,将他一把捞起,哄道:“地上凉,我有酒。”
“酒?好…跟你走。”
赤老板托着野人,在百姓的惊诧下,二人乘风踏浪,直上云霄。
***
两人本欲直接赶往乌城。但就在去的路上,经过夫诸河时,他们发现一件不太妙的事情——茉莉枯萎,八方御伞下的精怪暴怒狂躁。
虽然早已知晓夫诸的命运,但她还是想下去看看。
伞内黑气萦绕,精怪相互撕咬,如今这情况,就算是息壤也不顶用了。
百里遥看的专注,一个不小心,“哎!”怀里的木盒滑了下去,掉进伞中,少女飞身追去,闯入结界。伞中精怪闻到香甜的生力的味道,愈加激动亢奋,一时间,全都朝她蜂涌而来。
少女嫌弃极了,将它们奋力甩开,怒道:“活得不耐烦了?滚开!”
池鹤春也跟了进来,用归一枪把它们和她隔开,“你去抢盒子,我来对付它们。”
“抢?”百里遥正疑惑为何要抢,转身一看,不知何时,那些发狂的精怪打开药盒,扭打成一团,争夺她的药。
可是,她不打算拿回来了,因为,她看见,那些吃到药的精怪,全都恢复了正常。
算啦算啦,少女拂袖离开,“走吧,总共也没剩几颗,我不要了。”
“不能停药,你受不住的。”少年甩枪把它们抵到一边,孤身飞往精怪群里抢药。
百里遥反应过来,上前阻止,“喂!算了,都被吃光了。”
池鹤春不听,精怪将他团团包围,百里遥拎起衣领就把他拽了出来。原本就狼狈的少年变得更加狼狈,见此,她骂道:“我说不要了,你没听见吗?”
池鹤春当没听见,摊开手,里面躺着半颗药丸,“抢到了。”
百里遥嫌弃道:“都咬一半了!”算了算了,“给我吧。”快速从他手里拿过,“下次可别再干这种蠢事。”
池鹤春转身往八方御伞输入灵力,破损的结界再次补好,他背对着她,温声道:“师尊说,没药不行。”
“什么师尊?他是我师尊,你得尊称他一声‘大人’。”
“师尊让我叫他师尊。”
少女骂道:“狼狈为奸。”
池鹤春笑了笑,温声道:“事不宜迟,我们需快些赶去乌城。”
***
太阳已经落下,凉风拂面,野人清醒了许多,偏头看向身边人,盯了许久,想了许久,问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赤老板不看他,似笑非笑道:“先生说笑了,我刚到皇都没多久,前些日子都在忙,方才算是初次露面。”
野人不死心,又道:“真没见过吗?可是,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很熟悉…很亲切,就好像…阔别多年……”
赤老板面上没有一丝情绪,看不出悲伤喜悦,只是淡淡答道:“先生认错人了。”
野人喜道:“对,就是这声先生,我好像听过许多遍,我记得…啊!啊啊啊!头好痛!”野人痛苦的抱着脑袋,“我…我!我记得…啊啊啊好痛…”
赤老板温热的手掌抚上他的背,安抚道:“不想了,不想了。”
半晌,野人的头疼终于有所缓和,但只要头痛的程度不足以让他闭嘴,他就会立马问他:“我们见过吗?”
赤老板摇了摇头,态度坚决。
“我好像…见过你。”野人歪着脑袋,认真打量他,脑袋里飞快闪过一个名字,野人喜道:“你是赤!”方才的记忆转瞬即逝,他很快又忘了,野人闭上眼睛,拼命要想起。
“啊!我的脑袋…好痛…好痛!”
见他执拗,赤老板索性不再管他,冷声道:“别想了,我是醉仙楼的赤老板,仅此而已。”
头疼一阵,野人又恢复到先前的模样,半醉半醒,“酒,你说好要给我酒的。”
“别急,马上就到。”
天已黑,两人穿过厚厚的云层,下方,便是乌城。
赤老板拉着野人,迅速往下坠,他抓着他的胳膊,野人杂乱的头发在风中立起。
赤老板问他:“你知道你是谁吗?”
野人答:“你是赤老板。”
“哈哈哈哈哈!”
天上爆出一阵狂笑,是赤老板,或者说,是赤苋。
“没关系,很快你就知道你是谁了。”
他带他来到山顶,这里莲潭枯萎,神庙破败。庙里的神像下,蜷缩着一个人,怀里抱着石莲,睡着了。
野人挣开他的手,小跑着去往神庙。光着的脚丫踏过满是尘土的石板,哒!哒!哒!声音清脆,野人撩起他杂乱的头发,他的脸…野人被吓了一跳!
他和他,长的一模一样。
头发是一样的杂乱,衣服是一样的脏破,他们都没有鞋…
野人问道:“你是谁?”
颜辞镜不理他,早就醒了,闭着眼睛,继续睡着。
野人又问:“你是谁?”
颜辞镜眼睛睁开一条缝,很快,又闭上了。
野人夺过他怀里的石莲,再次问…颜辞镜没有给他问的机会,而是一拳将他打翻在地上,夺回石莲,继续蜷缩在神像下,闭上眼睛。
野人被打疼了,小跑出了庙,问赤苋,“我是谁?”
赤苋抬手替他消了红肿,微笑道:“去问他。”
野人摇头,“他会打我。”
“我会帮你疗伤。”
野人转头小跑进庙。
他问颜辞镜,“我是谁?”
颜辞镜不理他。
野人变聪明了,他道:“不理我就抢你莲花。”
颜辞镜睁开眼睛,看着怀里的石莲,答道:“我是颜辞镜,书神颜辞镜。”
不知何时,赤苋进了庙,他反驳道:“我记得,书神不叫颜辞镜。”
野人疑道:“那书神叫什么?”
赤苋指着颜辞镜,道:“问他。”
野人没问,他指着石莲,对颜辞镜说道:“它是假的。”
赤苋笑着答道:“对,他是假的。”
野人问出关键问题,“它为什么是假的。”
赤苋答:“有的东西仿的像,但,假的就是假的。”
这回轮到颜辞镜了,他看着眼前与自己长的一般无二的野人,问道:“我是谁?”
“这世上只有一个颜辞镜,那就是你。你就是颜辞镜。但,书神。”赤苋指着野人,道:“是他。”
颜辞镜丝毫不惧,挑衅道:“杀了他,书神就是我。”
“你杀不了他。”
颜辞镜将石莲小心放在一旁,“你怎知我杀不了。”
野人蹦着跳着,像调皮的春风,将石莲顺走,握在手里,乐呵呵的把玩。
见他如此,颜辞镜弃了石莲,信心倍增,“实力尚可,却是个蠢的。”
“他不蠢。是你偷了他的记忆。书神没了记忆仍是书神。只要他将记忆拿回,你就仅仅是他不小心遗落的一句诗。”
颜辞镜为自己正名,拼尽全力,声嘶力竭,“我不是诗,我有生命,会思考,我会爱,会产生情绪,我是活生生的人。”
赤苋不以为然,“那又如何?”
“未经我同意把记忆夺走,这是杀人!”颜辞镜指着他,像朝堂上痛骂昏君的忠臣,“不!你们杀神!”
“先前书神在神界是何等的风流,皇都大火,他提笔作诗,他还没来得及写下最后一句,你带着他所有的记忆,将他锁在火里,逃了。这才是杀神!”
野人坐在门槛上,抱着石莲,伸出食指点数莲瓣。
颜辞镜笑了,没有做的事情,他才不会承认,“我没有逃,我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置身火海,是美人儿救了我。我没有偷他的记忆,我什么都不记得,我的记忆,全是我自己的。”
野人忽的站起,抱着莲花,愣愣站在庙门旁,“我想起来了!”
他一激动,莲花脱了手,重重的砸在地上,碎成几半儿。
他高兴的手舞足蹈,拽着赤苋的领子,“我想起来了!”没等赤苋回答,他转而抱住颜辞镜,“我想起来了!”
他一把将颜辞镜推开,解开腰间红绳,葫芦到手,美酒入腹,一跃上庙顶,手往夜空一抹,卷轴摊开,像银河般倾泻而下。
玉笔画苍穹,黑夜柔情,毫毛一沾,化作浓墨。
野人在庙顶疾驰,光溜溜的脚丫踏过瓦片,声朗乾坤,“阅尽天涯离别苦!”清风传鸣音,明月与之唱和。
野人攀上卷轴,笔浸入黑夜盛了墨,洋洋洒洒,高歌:“不道归来!零落花几许!”
赤葫芦往天上甩,今夜无月,野人忘了几时,忘了何地,美酒吟诗,在卷轴上跳着,舞着,愉快的,忘情的。
他情绪高涨,脚下卷轴,滔滔如海浪,扬扬似清风。索性扔了笔,抓起一把风浪,往下一抛,风卷浪翻,“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他扬手拔起连绵的山脉,将汩汩的泉抛向夜空,月出来了。
“待把相思灯下诉。”他不禁垂眸,“一缕相思!”泪撒昆仑。
“旧恨千千缕。”银珠帘穿黑丝引,他一跃而下,拾起毛笔,插入莲潭沾足了墨,葫芦宛转腰间,玉颈月色流连,书神诗仙,作画笔贤,一曲高歌:“最是人间留不住!”
一大滴墨水掉百里遥头上,将她全身上上下下浸了个遍,她抬头怒吼,“谁啊!”
卷轴作船,诗仙渔夫,月映脸庞,他淡然一笑,最后一句诗浮现脑海。
“朱颜辞镜花辞树。”
一个叫颜辞镜的,他非人非神非鬼非怪,总之,他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