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无情刮来,白衣下瘦弱如柳的付如皎不由得晃了身子。
“夫人——”
“我都好,我没事。”付如皎打断云鬓的声音。
她猜想,云鬓大抵是担心她冷着了才开口,接下来合该是句关心话,于是紧忙打断。她很是害怕云鬓再替她操心,一急起来,也顾不得什么待人的礼貌了。
云鬓望着她,双眼蓦然瞪大,剩下半截话被硬生生堵在那微开的双唇间,张开不是,闭合也不是,最终只得无奈地劝她回去。
“……走吧。”她低声开口,没拿伞而自由垂下的那只手不由得攥紧了微湿的罗裙,窘迫而低沉。
付如皎性子慢,极大一部分是因着她说起话来慢吞吞,吐字满,回答别人的话也慢。
她是鲜少主动打断他人说话的。这样的人做起主子,往往是周遭下人口中那种最好相与也最好糊弄的主子——寻常主子谁会慢慢听完下人的一字一句之后才回答。被尊重从来都不是下人应该奢望的。
也因此付如皎在侯府的那些年只过了约莫一年的正常日子。后来众人发现她是个最好说话的软柿子,自然也不将她放在眼里,更遑论对她的事情尽心尽力。
有一回,她房里梳头的槐花油用完了,她唤来后院管事的妈妈,仔细提了这事。可到第二日起身,该去给刘氏请安的时辰,新的槐花油仍未被送来,久等不到,勉强绾了头发,匆匆赶去刘氏院里。
彼时刘氏正在院里散步,看了她来,也不换好脸色,只是沉声唤她进屋说话。
关了门,刘氏问:“我叫你什么时辰来?”
刘氏叫付如皎到她屋里来用早膳,可付如皎喘着气披着薄汗进来时,刘氏早就用过早膳。
“你这丫头,府上教你学规矩,我瞧你学得也不差,怎么就不知道要用心记长辈的话,尤其是请安这些事,你别嫌小,这些可是万点都马虎不得。我现在可以照顾着你,不同你计较这些微末小事,可你嫁人之后,对婆家也敢这样?”
付如皎低头不语,扶刘氏坐下。
刘氏继续道:“下月百花宴你同大姑娘、二姑娘一起去。”
百花宴?付如皎心头一震。一旁丫鬟送了茶来,她肚子里空荡荡得发酸,委实不是很想喝这刘氏最爱的又苦又浓的茶,但迟钝过后还是接过茶杯,低声道了谢。
刘氏从茶杯里抬头,透过氤氲热气打量她的打扮,发现她今日实在不算得体。
不够利索,不够漂亮。
本来就稚钝的人,若没有鲜亮明媚的妆和梳得利落的发髻来佐衬,更加死气沉沉了,像一朵从未盛开就急忙枯萎的花。
“睡忘了还是他们没叫你?怎地头发都梳不好,歪歪斜斜。妆也不上,之前姑娘们带你出门买的胭脂水粉呢?”
话毕,刘氏从座上起身到她身边,手刚一触上她的松垮的发髻,发簪咕噜噜滚到地上,一头长发垂坠开来。
她浑身发麻,僵硬却迅捷的从座上弯腰去捡发簪,头发更加披散开来,头也因她毫不优雅的动作不小心撞上了刘氏的腰。
刘氏顿时有些发火:“你今日怎么回事,都及笄的大姑娘了,莽莽撞撞,这个样子别说出门,我看前院你也别去了!这阵子就好好待在屋里!”
当着人面披散头发实在是不好看,像个野人,更像个疯子。可站在堂屋正中间绾头发更不好看,即使面前这中年妇人是自己的表姨母,剩下的也都是她认识几年的侯府下人,她的廉耻心还是在这时一点点爬上来,让她恍觉这最简单的、并不需要人帮忙的一个动作也是不懂礼的一部分——尤其她已经听见不加掩饰的嗤笑声在这屋子里响起。
她始终是这里的客人。
她其实都明白,那场百花宴上俱是些上京高门子女,照她的身份本不合适去,但姨母还是特地告诉她,那就说明姨母是也叮嘱侯府姑娘带她去露露脸,这或许能影响她的婚事。
但她心里又很没出息地害怕着,她不想嫁人,嫁给一个她不认识的男子,也不想搬家——即使现在居住的侯府也不是她的家。
所以刘氏惩罚她不准出门时,她隐隐觉得这是一种解救。但她垂头离开时面上还是挂着泪,一半是被训斥、被误解的委屈,一半是她身上鲜少出现的欺骗伪装——她不想让人看出她本来就不愿意去赴宴,便怀着恐怛与内疚演了这一出。
嫁人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她猜想,大抵与她当年带着云鬓和一纸她娘含泪念出口、她亲自执笔的书信离家进京的感觉一样。
没人会管她愿不愿意离开重病在床的亲娘和生活数年的家乡,也没人在乎她这样内敛怯懦的人究竟是下了怎样一番决心才接受自己成为上京显赫宅门中的忝颜寄居之人。
两次搬迁,区别在于:离家那次行了很远的路,眼下姨母让她参加上京的宴会,那也大概率会安排她嫁到某一户上京人家中,离出嫁的“娘家”不远;其次便是,她离家去往上京的安南侯府,是借住在别人家,而嫁人则是从借住的侯府去往一个她永远的“家”,她的姓前面会被冠上那家人的姓,她会在那个家里面生活,直到死亡。
她不愿嫁人,就像当年不愿离家,哪怕她知道她的意见选择无法左右半点,哪怕现在这个地方也不是她家,但两相对比,她还是希望留在这里。
她害怕改变,害怕未知,一如往昔。
只不过,她这次又让姨母失望了,这才是她最伤心的地方。姨母照顾她,她很感激,她也知道姨母是她现存于世的唯一有血缘的亲人,所以她敬重姨母,讨好姨母,生怕让这位长辈因她再承受一点点的烦闷。
刘氏虽是侯府二爷的正牌夫人,可那些年也不是一点斜眼没受过。侯府的掌家权不在刘氏手里。当年接付如皎入府,刘氏也是遇着些麻烦——付如皎是个活人,而且还得尽可能照着府里小姐来养,不似寻常丫鬟婆子。
刘氏承担了所有压力。
年少的付如皎偶尔窥见刘氏的白发与皱纹,少有地慧黠一次,意识到她为姨母带来了多少负担。
她怀着巨大的歉疚之心,山一样压在她身上,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可以用以回报的力量或是聪明才智。她的价值,在侯府眼里,甚至在她自己眼里,都只存在于她的婚事之中。靠着一张脸以及侯府的托举,她才能有一点资本成为这个市场里比较值得交易的一件货物。
当年的她夹在中间,一方面为自己继续磋磨姨母而难过,一方面不愿面对年龄增长带来的残酷现实。
所以,今日见到刘氏,她瞬间被压垮,仿佛回到五年前。
那里有她最最害怕的、令她内疚而自责的一道目光。
灼烧她,直至今日。
*
刘氏由大丫鬟芙清扶回房间后,累极睡了一会,醒来时,已近晚膳时分。
芙清见刘氏醒来,进来挂帱帐。
“皎丫头走了吗?”刘氏直挺挺躺在床上,只睁开一双古井无波、被细纹包围的双眼。
“当时就走了。”
“那派去跟着的人呢?”
“也回来了。”芙清扶刘氏坐起来,“您这些天为老夫人的事忙里忙外,连着多少天都睡不好,今天总算是睡了个整觉。您这会身子还乏吗?若是还乏着就再多躺会,厨房送菜过来奴婢再唤您起来可好?”
“人老了,睡这么多做什么,总有一天能到盒子里睡一辈子,不急这会。”刘氏哼笑一声,掀开被子,伸脚去找鞋,“服侍我穿衣裳,之后——”
刘氏站起身来,望着紧闭的花窗:“把人叫进来回话吧。”
刘氏穿戴整齐,不多时,之前被派出去跟着付如皎的人就进来了。
来人是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约莫二十出头,很是麻利,走路都能带起风来。细细长长的一双小腿,上面绑着白布,有一些泥点子在上面。
这是伯府腿脚最利索的一个小厮。
“给二夫人请安。”这小厮恭敬道。
人临走时,刘氏示意身边芙清塞过去一个银锭子。
“别乱说出去。”芙清凑近,矔他一眼。
“奴才知道,芙清姐姐您放一百个心。”
芙清让开身位,这小厮又朝着后面喝茶的二夫人单膝跪下谢恩,笑道:“二夫人您也放一百个心。您后面再有什么差事,都可以来找奴才。”
芙清赶人:“这阵子都在府里给老夫人守灵,哪那么多差事给你,再说了,你又不是我们院的人,你主子那没安排活给你干?你出门了也少嬉皮笑脸,被老爷们看见,仔细挨打!”
“奴才晓得了。”这小厮赶紧收了笑,悻悻退下去。
芙清回头,刚巧看见刘氏叹气。
“夫人。”芙清忙凑上前,“咱现在传饭?”
茶杯磕在桌上,无奈地洒出几滴水,像是落下的泪珠。
刘氏摆摆手:“我不想吃饭。”
“怎么能不吃饭呢?”芙清掏出帕子把小案上的水珠擦拭去,“虽说这阵子给老太太守丧,阖府上下都只能吃些素淡的,但奴婢方才去厨房问过,今日有您爱吃的菜。咱老爷和少爷还没回来,您这些日子一个人撑着伯府,奴婢都看在眼里。您总得吃点,不然身子怎么受得了。再不济,我去请少夫人过来陪您吃饭——”
“她怎么能沦落到去给人做外室!”刘氏喉咙里崩裂出一声悲叹。
芙清惊恐万分,不敢出声。
罢了,刘氏苦笑一声。
“她原来……当年真的没有离开上京……”
“留在上京,是去给人做外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