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一梦 第46章 鸳鸯绣（第十六次梦境结束）

他承认自己有些鲁莽，还是得先跟她道个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闯你的院子。我今日忙了一整天，核对单子，检查堂上的布置，事又多又杂，到了晚上府中安静下来，就突然很想你。我本来只是打算在你门外站一会，却发现你一直亮着灯没睡，就想着看看你。”话毕，又觉得自己思虑得太少，这事到底不够得体，补了句，“放心，没人看见，我既已见着你的面，马上就走。”

他抚着她脸颊的手指换了路线，把那眼下刚刚逃脱出来的水珠轻轻拭去，却被她抓住了手。

“你不用道歉。”她抬头同他对视，整个人都倚在了他身上，卸去不少力，“我是见着你开心。”

“开心你还哭？”

他是个很少哭的人。在他眼里，眼泪是世人最喜欢也最常用的一种示弱工具，但并不是他的。他的眼泪和破碎只会在特定的人面前才小心翼翼摆放出来，不为示弱，只为了宣誓自己所在乎的一切，这反而成了他这些年的另一种坚强。

他不太能理解一个人开心了为何还哭。他见到她也是开心的，开心到要想把她紧紧地锁在自己怀中，闻她发间皂角的香气，听她轻柔平缓的呼吸，就像现在这样，恨不得时间静止，流年不过。

“因为我看到你就想起来……嫁人之后我也要离开家了，我睡觉认屋的，万一我在你那过不好怎么办……”她哪里解释得清自己的别扭的思绪呢？随便找个借口，又强扯起一个笑，转开话题，“你怎会知道我的房间在何处？”

“猜的。”

“猜的？”

他点了点头：“我们心有灵犀，我很容易就猜到你在哪。”

“你又胡说话了。”她觉得应该是谁提前透露给他的，她自然是没有同他说过这些的。

但这次还真是她冤枉他了。具体的位置的确是他猜的，没人告诉他。

他和她两个兄长还算熟识，平时也是能一起喝酒的关系。可他若真敢去这两人面前问，“你们小妹的闺房在哪”，怕是要被这两人追着打十条街。

他虽然不算心思缜密，但也能想到些。江府中，江尚书是武将出身，这不必说，两位公子也都自幼习武，是以这府上最安全最难闯的院子必定会是她这个不会武功的娇小姐的住所。走到门外，他又听见了门内的熟悉的声音，心中暗喜，竟教他一点圈子没绕就找到了。

但是他没打算说出口。

他又问：“所以你这么晚不睡是为何，你明日无事做吗？”

“当然有啊，明日我家请的喜娘会来，说是要再交代些什么。”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同他说，自己这么晚没睡其实是她的盖头到现在都没绣完，他知道了会说她什么？会笑她吗？

可他却先一步发现了搁在桌上的那片艳红。

他揽着她几步走过去，拿起那绣棚，端详了起来。

“绣得真漂亮，霜儿手艺原来这么好。”

“一般……”她自己是说不上多满意的，只是现在也没有多少时间给她去修改细化了，只能赶鸭子上架，将将把这物件赶工完。

他很快明白：“所以你这么晚还不睡就是在赶这东西。”

她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也不怪你，是我着急，从提亲到大婚日子，这中间时间是太短了。”

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越是地位高的门户越在乎这些体面。他二人的婚事，礼数上并未有缺，但六礼才用了半年的时间。放寻常上京权贵人家中，六礼走个一年的也不在少数，半年的确算短的。

但她却觉得这事的确是她自己太想当然了，没留够时间。

抑或是，她太想要借这物件去表现她的羞于出口。

忙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折腾个什么劲。

所有乱麻般的思绪只能汇成一句，“不该怪你……”

怪她这个人太别扭。

“这么好的绣工，用在这喜帕上，有些浪费。”他继续道。

浪费？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可是你我大婚要用的，浪费什么？”

待到成婚那日，盖头覆着面，众人看不见她的脸，也包括他，却是会一眼就瞧见她给自己绣的喜帕，这物多重要。

“这红盖头你就只用一次，绣得再好以后也只能压箱底，但若是换成别的什么物件，就不一样了。”他的手在这花样上比划来比划去，像是个裁缝正在量裁布料，“比如说你若能替给我绣个什么荷包香囊的，我日日带在身上，所有人都能瞧见，问起来我就可以说是你的手艺，这便叫做物尽其用。”

……图穷匕见。

这好显摆的劲倒是和她有些像了。

“以后会给你绣的。”她心情一下就轻松许多，好声好气地哄着他，拿回绣棚，拉他在小榻上坐下。

她这时想起自己活还未做完，也顾不得他在身侧，复又劳碌了起来，却没有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去，而是留了一半心思和两只耳朵给身边的人。

“这东西一定得今晚绣完吗？”

“是啊，不过很快就能收尾了，起身前还能睡会儿。”

她手上动作不停，而他凑近了，看她，也看她手里的东西。

两人随便说了几句便没再说话了。他意识到自己不打扰她，她的动作能更快些。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有些沉重的眼皮，对他出声。

“看。”她把绣棚往他眼前拿近了些，突然觉得有他陪着，做活也不算无聊了。

“嗯，很好看，绣完了吗？绣完了便赶紧歇息吧。”

“还差一点。”

她揉了揉眼睛，放下绣棚，打了个哈欠。

夜已深了。

她停下来，其实是因为突然想到件事。

“你……能帮我添几针吗？”

“嗯？”他不解。

她强撑精神，解释道：“自古以来都是新娘子绣盖头，新娘的绣工越好，盖头越漂亮，说明新娘子对婚事越在意。我这手艺，自然是没法绣出最漂亮的盖头了。不过，你今晚来了，我想，如果你能在我这盖头上绣上几针，那它即使不是最漂亮，也可以做最特别的。”

她话一出，他便明白她为何费这么大功夫在上面，又像是想到什么：“从前的盖头都是新娘子一人绣的，可这婚事并不是新娘子一人的事，若能两人合力为之，这其中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听他这话显然是答应了。

“所以你想我怎么绣。”他拿起绣棚，瞧了瞧，又转头对她。

“就在这绣几针就好。”她又问他，“你会吗？”

“不太会，但是你已经绣得很好了，我这滥竽充数地补上几针，应该也不至于破坏了它的模样。”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她伸出手，指引着他笨拙的针脚。这拿惯了兵器的人此刻改拿绣花针，瞧着颇有些滑稽。

偶然抬头，江漓看见他额头上冒出的些许汗珠，想到自己不太怕热，屋里也不会放什么冰鉴，他应该是被热到了，便掏出帕子为他擦了擦。

可要赵璠说，他可不是被热的。绣花这事并没有看着那般容易，只是区区数十针，他却感觉过去了许久。但他不允许自己生出一点退缩的心思，眼睛死死地盯住针脚处，手指捏紧了那细小的绣花针，以一种很奇怪但是意外能进行下去的手法僵硬地穿梭在绣棚之上。

终于结束，他长舒了一口气，顺手拿起小几上已放凉的茶杯猛灌一口。

她接过他手中的杯子又满上一杯递给他。这杯茶原是她的，不过她这会也没打算同他计较。

“这么紧张？”她很少见着他的窘迫样，倚在他的肩头，笑着问。她本来没指望他能绣得多好，给他留的也是一处没那么显眼的，却不想他还是把自己给为难住了。

“你再看看，有哪里不对？”他面上认真，又看看绣棚，“我虽绣得不好，可心意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很好了。”她脸上绽出一个满意的笑，从他手里接过绣棚，见他应该不介意，便顺势靠在他的怀里，做最后的收尾。

她困极了，浑身卸了力倒在他身上，由他支撑着，只是强行提起一些力在手上完成这最后的动作。

终于，一幅鸳鸯锦纹喜帕绣完了，她将最后的线绞断藏好，不可控地松开了手，眼睛也缓缓阖上，只剩些微弱的、游离的思绪还飘散在空中。

“睡觉……”她的眼皮子还在努力地打架，打了一个哈欠吊着神，她知道自己还没回到床上。

“困了就闭眼吧。”

他将她手里的东西放回桌上，长臂一挥探过她的腿窝，将她拦腰抱起，朝她的床榻走去。

江漓头脑昏沉，已在入睡的边缘徘徊，有人抱她回去，她也乐得省力。这时的她一切全凭本能，不会出声，不会反抗，更不会脸红，任由赵璠摆弄她，将她塞回床内，拉过被子掖好。

他坐在床边，将她的一只手按在掌中，望了一会，见她呼吸终于绵长均匀，窗外墨色渐散，知道自己该走了。

明明后天……不，是明天，外面这天过不了多久就又要亮了，明天他又能见到她，心里却还是会有些不舍。

他脚下无声，将屋中几盏灯都熄了，朝窗户处走去。

但少年又停下了脚步，想了想，转身回来。

再见她身份便不同了。

回到床边，他蹲下身，在那恬静睡颜的眉心处落下一个吻。

“明天见，新娘子。”

他脚下轻快地走至窗户边，像他进来一般翻身出去，关好窗，仿佛这屋里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