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一梦 第45章 夜探香闺

她绣了数十朵芍药上去，原因有二：其一，芍药又名将离，与她本名同音，虽然她名字的本意与花毫无关联，但她从小就为着这“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原因格外偏爱芍药；其二，芍药寓意相思。

尤其是婚前这不能见面的漫长日子，思念更甚。

她总觉得自己单相思的时候比在他面前诉尽情话的时候要多的多，怕他知晓了去，却又怕他分毫不知。

少女心事便这样全无忌惮地绽放在红艳似火的衣裙上。

除此之外便是盖头了。她本以为，这么一块料子按她平常的速度花不了多久，可真一上手，便明白了这红盖头终究是不一样的。

旁人看新娘子，自然都是想看这女子颜色几何，视线平着头脸去，第一眼望见的便是那喜庆的盖头，相较之下，衣裙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更不必说礼服层层叠叠，过膝长衫下沿掩住长裙，兼以佩环绦带妆点，大片的刺绣钉珠之下是更繁复的花纹，刺得人眼睛生疼，若不是钟爱研究服饰纹样的人，谁在乎她的衣裳上的绣花丝线劈了几道、针脚有多细密？

她此前从未绣过衣裳，这一遭如同去了半条命。后又想明白了红盖头才是重中之重，将加在自己身上的要求又往上提几分，对自己数十年如一日的绣工生了好些嫌弃。

就这样，自诩聪明手巧的江小姐第一次有了怀疑人生之感。

如此一闹，她原本安排下的时间就显得太局促了点。

准新娘欲哭无泪，只得献祭自己的闲暇，无论如何，这喜帕在明日拿到母亲和喜娘面前之时一定得是完好的。

水灵实在是熬不住了，上下眼皮虚虚阖起，撑着脸的手一个没稳住，头差点直接磕在桌上，身下的凳子也同地面合伙发出了尖锐的抗议。

“好了，水灵，你先去睡吧。”江漓头也没抬，说话声音活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耐心温柔，把“好了”二字拉得极长，也终于是将这同样倔的丫鬟送了出去。

水灵不再逞强，福了福身，推门出去。

门一开一合，小心翼翼，似乎它也怕打扰了这专心致志的女子。

直到外面的脚步越来越远，融进黑夜，屋内再无人声，只听得见绣花针穿透布料的摩擦。

江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心里紧绷着一根弦，强迫自己的手指以一个很快的速度飞舞着。

万籁俱寂，似乎除此以外的一切都遁入了虚空，消解在她无边无际的凝神之下。

可那认真到有些呆滞的女子却突然走了神，尖细的针刺破莹白的手指，血珠顿时钻出。江漓只得把绣棚拿开，免得自己手上的血污了它。

她叹了口气，下榻去到脸盆旁，搂一把水濯手，突然发现这里只有她一人了。

她长在热闹里，还真不习惯这样寂寞的深夜。小的时候，即使是睡觉，也都有水灵陪她睡在床外侧，若没人陪她，她就要哭闹着找娘亲陪。后来年岁大了些，才改了这粘人的臭毛病。

方才她是被一阵声响吓着了。

应该是什么野猫吧，她想。

原来，还有只小猫在外面陪她？

这样想来，她也就没那么难受了。可她突然又想，若她不怕猫狗，能去把那小猫接进来就好了。

她永远都在奢求更多。

她回到榻上继续绣盖头，却听得那声响又传了进来。似乎在是窗户那边，一声一声的，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野猫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吗？

她本不想理睬，毕竟她手上还有正事，可那声响的频次却越来越高，好像，还有些规律。

什么野猫能闹出这动静？

她被分了心，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肩颈上的酸痛，觉得自己不休息不行了。

于是，她又下了榻，趿着鞋子，这回是朝窗户走去，打算在继续做活之前先把那声音给查明了。

尽管她已经猜到了几分，却还是在真正眼见之时呼吸一滞。

窗外有人。

她推开窗，不，准确来说，没落锁的窗户是被那人从外面扒开的。

一道熟悉的白衣身影出现在窗外，在她还来不及发出声响之时便翻身进了屋，揽着她的腰转了半圈，关上窗，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经演练了多次。

她强抑住呼声，再回神，把一口适才来不及吐出的震惊全都打在了那人身前。

这人看着光风霁月的，却会做出夜探香闺这般荒唐事，除了她那不着调的未婚夫，还能有谁。

赵璠瞳眸清澈，面含浅笑，发间还带着深夜微凉的水汽，可触到她身上薄薄一层的寝衣，连忙把放在她腰际的手甩开了，转而拍了拍自己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和褶皱。

他稍偏开头：“……真巧啊霜儿。”

“你……”他最终把手收回到身后。

你什么你？她衣服穿得好好的呢！她便往左一步，走到他视线之下，抬头同他瞪眼。

这个人！大晚上不睡觉，总不能说他是从大门正大光明走进来无意间溜达到这的吧，翻墙爬院专门到找到她的房间外，还对她说“真巧”？

她再三确认外间守夜之人未被吵醒，才分出功夫低声拷问他:“巧什么巧？”

一颗心砰砰直跳，将她的困顿全清空了去。

江漓面上带着嗔怒，却说不上生气，更多的反而是粉红脸颊下若隐若现的羞涩。

她已经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说不想他是假的，所以即使他今晚这样唐突地来访，她心里其实也是有些欣喜的。

不过面上该做的功夫还是得做，谁叫他老是捉弄她。

赵璠见她衣裳严实，便也不怕什么了。

“怎么不巧？”他语气正经，似是真的疑惑，朝她迈近了半步，“我今晚来到你房外，正好遇见你没睡，你我二人这才有了机会见面，多巧啊。”

“你也知道是大晚上！”她的语气似是不善，声音却依旧是温和细弱的，像是怕惊扰了外面守夜的丫头，如同一个只为了做样子而没捏紧的拳头砸在了他心口处。

他自知理亏，却也不得不解释：“我当然知道。可那些人满口于理不合的，要是换了白天，我哪还能有机会见你。”

他知道的……

她的心都悸动了起来。他携一身风露，在这凝寂的深夜，在她最孤独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他就是想来见她，哪怕他知道这样不好。

这是不知道从哪个朝代流传下来的习俗，男女婚前一月不得见面。想必这么多年来，为之叫苦的也并不只是他一人。

她当然清楚，所以她即使再思念他，也并不敢去找他，爹娘不会允许的，她自己也过不了人言这道坎。幸亏这份煎熬不会太久，忍一忍便好了，成婚后就能永远待在他身边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他先迈出了这一步。

“我想你，所以我来了。”他认真道。他拉起她虚捏起的手放在自己身前，摆出一副随意打骂、予取予求的做派。

她看了看被他握住的手腕，又看了看握住自己的人。

他可以无视所有束缚，仅仅是因为他想。

他好像什么都敢做，以至于她总是觉得自己在这份感情面前像是未战先降的逃兵。二人互通心意之后，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先冲破阻碍走向她，而她只会站在原地，甚至于怯懦地后退。

这份爱早就被她宣之于口，可行动上她真的做得太少，太少了，明明她才是先动心的那一个人。

江漓望着他的眉眼，这些年她已经看过了很多次了，光明正大地、偷偷摸摸地、远远相望地、近在咫尺地，此刻却还像是看不够一般，贪婪地想要一直盯着他，永远站在他的面前。

有些压抑许久的情思再也掩藏不住，她伸出双臂，紧紧地箍住他的腰身，顾不得自己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

“我也很想你，没骗人。”

真的很想。

想着想着，人就来了，站在了她的眼前，像做梦一样。她脑中闪过一瞬逾矩的念头，便飞快垫脚亲在了那人嘴角处。

他有一瞬怔楞，可反应过来，耳朵上便急忙爬上了红，再低头去看她——那女郎早就又把头埋进他怀里了。

他一时觉得好笑，便也没压抑自己，伸手将她按在怀中，抵住她的发顶，趁着她此刻还不好意思看他，面上痴态顿生，露出几颗白牙，复又想起她方才一句思念，当真不假。

他当然知道她的心意，但他也知道这个小姑娘别扭细腻的心性，即使是她主动靠近自己的时候，也大多是假装巧合远远相望，偶有几句无关痛痒的关心便算好的，能得她这么一句直白大胆的话，比登天还难。

而他的世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问名后，他专程带着他二人的生辰八字去了西郊荣山寺求大师占卜，大师道红鸾、天喜同现夫妻宫，他二人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定会白头偕老，他深信不疑。

她受约束，那就让他来做这破坏礼教的不羁之人；她不敢走，那就让他来迈出每一步。

他两手托住她的脸颊，却在膝盖微微蹲下去的时候突然发现，那双低垂着的眼睛湿润了。

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