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客有些紧张,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卫衣下摆,一抬头,就看见温特沃斯从高塔的那扇木门里走了出来。
温特沃斯孤零零的,身上还穿着林客给他的衣服,宽大,松散,不合身,但是还好,人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林客迎了上去,走得近了,才发现温特沃斯的表情呆滞,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回不了神。
“你怎么了?你还好吧?”林客问。
温特沃斯没有回答,他往前走了两步,才意识到刚刚林客问了他什么。
“啊?”温特沃斯转过身,看着林客,“还好,没什么事。”
林客信了温特沃斯的话才有鬼了。
他顾忌到温特沃斯身上还有伤,只能轻轻揽过了温特沃斯的肩膀,半抱半推着温特沃斯往车上走。
和昨天晚上一样,温特沃斯坐到了林客车的副驾驶上,就在林客将要启动车辆的时候,温特沃斯对林客说了一句话。
“等一等……”
林客不解地回过头,只见温特沃斯趴在车窗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塔。
这里一切如旧,仍然保持着老掉牙式的建筑,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中午的时间里,亭子里仍然有人在抽烟。
一样的,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一样。温特沃斯心里想。
“你在看什么?”林客等了一会,见温特沃斯没有别的反应,问道。
“林客。”温特沃斯终于回过了神,他关上了车窗,转过身,看着林客,语气很急切。
“嗯?”林客发出了一声疑问。
温特沃斯着急地吸了一口气,问:“你知不知道……”
他的话说到一半,停住了,表情变得困惑,又惊惧,竟然是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
“你是不是碰到……”林客决定不再和温特沃斯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
温特沃斯皱着的眉头没有松开,只是对林客说:“你先开车吧。”
林客知道,高塔门口——哪怕是在车里,也不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于是他启动了车辆,带着温特沃斯离开了这里。
一路从高塔开进密集的人流区,温特沃斯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直在思索着什么。
如果林客能看见温特沃斯的大脑的话,应该会发现温特沃斯的CPU已经过载了。
他都能听到温特沃斯脑子里的电风扇散热的声音了。
“你刚刚想问我什么?”他们距离高塔已经有一段距离了,林客开口问道。
“等一等……”温特沃斯伸出了一只手,打断了林客的问话——他今天已经说了很多次“等一等”了。
温特沃斯需要时间和空间,把他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的诡异境遇想明白。
首先,高塔肯定没闹鬼。
温特沃斯先是坚定了这一想法,高塔里面的人肯定是活人,并且是生理意义上的正常人。
这一点绝对没错。
问题是,他们看起来真的不像人,是什么改变了他们?
上班时间一直开着的摄像头,木偶一样的人,红勾代表的心理暗示,不解释、不回答、没有目的的审讯流程……
还有“和蔼可亲的木头”、“玻璃咬死了鲜花”。
难道真的是权力意志吗?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基石为什么要这么做?基石又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控制高塔里的人的呢?
极端压抑人性的“上班时间”,高塔里面的人为什么不反抗?
温特沃斯想不明白。
在整个过程中,他唯一能确定是真实的东西,只有戴维斯的泪水——那双温润憨厚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
温特沃斯的思路暂时停止了,他偷偷地瞟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里有一团黑乎乎的墨迹。
刚刚戴维斯趁着别人不注意,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了温特沃斯的手心里。
温特沃斯看了一遍背下来之后,就把那串数字抹掉了。
当时快到“上班时间”了,温特沃斯冲戴维斯点了点头,就算作告别。
希望他们还能有坦诚再见的时刻,温特沃斯心想。
林客在一个红灯前踩下刹车的时候,听到了温特沃斯的一声叹气。
仿佛林客踩的不是刹车,而是泄气阀。
林客忍不住偏过头,去看副驾驶上的男孩——他看见了温特沃斯平和的脸庞。
“没事了?”林客问。
“嗯,”在林客的眼角余光里,温特沃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没事了。”
林客松了一口气。
“在高塔门口,你想问我什么?”林客第二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没什么,我稍微有了一点眉目,已经不用问你了。”温特沃斯说。
这句话听起来真是让人有挫败感,林客笑了一声。
不过,这就是温特沃斯习惯的说话方式。
有一些东西,还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看出来它的本质。
对于温特沃斯可能要问的那个问题,这一年来,林客和艾涯心里都有数,但是一直保持着常态,没有揭破——现在还远远不到瓜熟蒂落,能看清局面的时候。
就像刚刚温特沃斯反复提出来的要求一样,他们都需要“等一等”。
“听说你们家付了一大笔保证金,让我出来?”温特沃斯从复杂的问题里回过神来后,决定换一个轻松一点的问题。
“是啊。”林客没有隐瞒的意思。
“一共多少钱?”温特沃斯问。
“怎么?”林客打着方向盘,车拐过了弯,窗外人声逐渐稀少,笑着问,“你打算还钱?”
温特沃斯一听就知道林客是在开玩笑。
“不,我大概是还不起的,只是想开开眼,知道天文数字长什么样。”温特沃斯说。
“好吧,实话告诉你——”林客故意卖了个关子,把话拖长了调。
温特沃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林客最终说。
温特沃斯有些意外,问:“怎么会?不是你给高塔付的保证金吗?”
林客看着前方的路,摇了摇头,暂时跳过了这个话题,问:“你刚刚笑什么?”
“诶?”温特沃斯没想到林客杀了个回马枪,回答说,“哦,你看过海绵宝宝吗?”
“小时候看过,但是当时电视的画质不太好,我断断续续地看,现在记不清了。”林客笑着说。
林客这句话说得很平常,温特沃斯却不能不留意其中的关键时间。
“小时候”,是多小呢?
温特沃斯忍不住侧过脸去看林客,他这才注意到了林客今天的穿着。
一件灰色的卫衣,卫衣里面叠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下身穿了一条牛仔裤,脚上没有穿皮鞋,而是穿了一双休闲的运动鞋。
整体看起来很年轻,但是……温特沃斯上下扫视了林客,发现还是不太对味——卫衣太贵了。
温特沃斯曾经有过一个很奇妙的发现,奢侈品品牌是做不出好看的卫衣的。
这里好不好看的标准,并不是指设计、版型、裁剪和用料——如果考虑这几个标准,那奢侈品的卫衣肯定是很好的,毕竟一分钱一分货。
温特沃斯指的是一种平凡的自由感。
他经常能在平价卫衣的衣角边发现没有剪干净的线头,那些衣服用手一扯就会变形,看起来松松垮垮,更不用说整体穿着的舒适度了。
但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穿的,这会给人一种安全感。
在这几乎人人一样的穿着中,即毫无符号性的修饰中,温特沃斯更容易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人。
简而言之,林客穿衣服,要么就该穿最贵的那一档——昨天晚上那一套就很好,要么就直接别穿——这是最好看的。
刻意地朴实,又不是真的朴实,温特沃斯不太喜欢。
“你上一句话还在问海绵宝宝,现在就在盯着我看,”林客打断了温特沃斯的思路,“你在想什么?”
温特沃斯迅速地收回了自己的想法,开始一个一个地回答林客的问题:“我是觉得,你刚刚拖长调子说话的样子,有点像海绵宝宝,我盯着你看嘛……”
温特沃斯肆无忌惮地看着林客。
林客的心一蹦三尺高,他听到了温特沃斯的后半句话:“是因为你今天穿的这一身,好看归好看,就是不太适合你,也和我不太搭。”
搭?
和温特沃斯搭?
林客有点心猿意马,他没问“为什么”,反而问:“那怎么样才算和你搭?”
温特沃斯一听就知道林客是什么心思——爱情就是这样显而易见的东西。
他不打算回心转意,只觉得自己和林客是完全不同的人。
温特沃斯不喜欢林客的这一声穿着,他觉得这太不自由,但是,这就是林客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自由——林客为了让他自己看起来更年轻一些,专门穿成这样来接温特沃斯的。
可能温特沃斯有些小题大做,但是,爱情本来就是不需要妥协的事情。
一开始不合适,那就是不合适,温特沃斯从不觉得爱人之间,需要为了对方而改变,磨合更是无稽之谈。
所以,与其说,温特沃斯是对林客的穿衣风格不满,倒不如说,他是对林客的迎合态度不满——林客是很骄傲的,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于是温特沃斯面对林客的这个问题,只是嘟囔着几声,含混了过去。
“我也不知道,这很难说。”这是温特沃斯最终给林客的答案。
林客有些失望。
“可既然不是你给高塔付的保证金,那是谁?”温特沃斯将话题又绕了回去。
说到这个,林客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温特沃斯等了一会,没有等到林客的回答,以为自己问到了一些戴伦家族的秘密,说:“不方便说我就不问了。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温特沃斯果断地转移了话题。
林客却摇了摇头,同时回答了温特沃斯的两个问题,说:“我想……我的母亲可能想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