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脊背挺得很直。
她轻轻地抚过莱拉耳边的头发,又一缕一缕地将莱拉的头发别在了女孩的耳后。
这样和谐的场面,正好符合了林客进门之前的想象,但是他知道,艾涯接下去要说的话,肯定与“温馨”二字不沾边。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艾涯问莱拉。
林客接受艾涯的教导,学的并不是如何成为一个君子,一个领导者。
他学的是如何做一个圆滑的管理者,学谨小慎微,学断臂求生,学留有余地,学明哲保身,学东山再起,以求家族的存续。
这个过程中,从来没有什么英雄主义的情节,不谈任何的勇敢、忠诚与自我牺牲,只讲效率和作用。
有人讨好他的时候,林客必须要能够看出此人是否忠心,又要对这个人的能力有清醒的认识,不能用错人。
比如,击毙迪亚斯之后,那位给林客递烟,炫耀自己赢了钱的马尔特,是一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在充门面的时候,林客可以用他,马尔特能把一分的牛逼吹成一百分,但是在办大事的时候就决不能用此人。
有人憎恨他的时候,如果这个人是仇人,那可以直接干死完事,如果不是仇人,林客就不能凭自己的心意办事,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化解矛盾,最好还能将对方争取到和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但是这么多条道理,都是“对下”的,或者是对平等的盟友的,但是“对上”呢?
林客眨了眨眼睛,有些问题,他到现在也还没有想明白。
一个人,一个企业,一个家族的定位和身份,是由他们自己说了算的吗?还是底下人说了算?又或者是,拥有更高权力的人说了才算?
每个人都有着多重身份,但在人生之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又是哪一个?人真的能够看清自己吗?
艾涯问出来的这个问题,别说是莱拉了,就是林客也答不上来。
莱拉愣愣地看着艾涯,她的目光中有敬畏,也隐隐有着本能的依恋。
她的母亲去世得太早,这么多年,从没有过第二个母亲来爱她。
莱拉的精神还没有断奶,她营养不良,缺得太多。
偏偏莱拉又生长在温室——一个仍然保留着家庭制度的环境里。
如果她生活在荒原上,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看着周围独来独往的人,莱拉可能不会意识到母亲的存在,甚至会觉得,她天生就应该这样自在。
也不一定,毕竟狄更斯就不是这样的,林客想到了那个躺在病房里的年轻人,心中无奈,只能说各人各命。
“我……我不知道,”莱拉回答了艾涯的问题,“请您指教。”
林客回过神来,开始专心听艾涯的回答,他需要这个答案。
艾涯笑了起来,她捧起了莱拉的脸庞,抚摸着莱拉吹弹可破的面颊,说:“我们是工具,任何人都是工具。”
林客看着自己的母亲,心中冰凉一片,艾涯却没有将注意力分给自己的养子。
“不管是从感情上,还是从理性的效率上看,你是埃尔的工具,瓦伦是奥兰多家族的工具,对基石而言,我们所有人的意义,也不过如此。”艾涯悲伤地说。
“工具?”莱拉愣愣地重复着这个单词,“工具?”
艾涯点了点头,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在他人的评价中生活、赚钱、交朋友,谈恋爱和谋取地位的,我们给别人提供价值,供人使用,当然是工具。而人的自我评价只有自己才知道,可这个东西对其他人来说,却是完全不重要的。”
林客心中一惊,这段话太壮烈了,不像是艾涯能说出的话,他喃喃说:“母亲……”
莱拉到底还是聪明,她联系了前因后果,很快问出了一个问题:“我们只是想杀掉那个凶手,但基石怎么看我们……”
“嘘。”艾涯竖起了一根手指。
莱拉倒吸了一口气冷气,用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露在外面的眼神惊慌失措。
“有些事情是不用说出来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艾涯放下了捧着莱拉脸庞的手,示意林客帮她拿一下放在椅子上的外衣。
从窗户向远处望去,能看到湛蓝的天空上出现了许多小小的黑点,那是无人机机群,它们从市中心飞往城郊,很快就要抵达槲寄生足球场的上空。
“荒原人的生存理念很有意思,他们尽情地扩张着自己的生存空间,从不考虑整体的平衡,更谈不上什么别人的评价,”艾涯看着窗外,眯起了眼睛,“他们一无所有,自认为烂命一条,我们什么都有了,就以为我们的命很金贵,也许,事实是正好相反的,因果倒错了。”
林客帮艾涯穿上了大衣,走向了门口。
“聪明的小淑女,最后和你说一件事,”艾涯在门边回过了头,对莱拉眨了眨眼睛,“你身上的香水味我不太喜欢——当然,你可以随意使用任何一瓶香水,这是你的权利,但是如果你希望我亲近你,请你换一瓶新的。”
莱拉呆呆地说了一声“好”,没有跟着林客一起走出这间屋子。
艾涯的这番话对莱拉的影响太大,这让她终于放弃了和他们一起去追凶手的念头。
在瓦伦生前,莱拉可以把瓦伦先生看成家人,但是瓦伦死了之后,死人对活人的工具性就彻底消失了,换言之,死人彻底没用了。
莱拉爱的是一个活着的管家先生,谁会爱一具尸体呢?
经历了悲伤之后的人,如果自称还爱着一具冷冰冰的尸体,那这个人的脑子就不太清醒了,并且说出来的肯定是谎话。
当爱不能再投射到一个具体的人身上时,人爱的只是脑子里的一个概念,一个幻想。
出了门,是一段长廊,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林客终于能开口了:“母亲……”
“爱从来不是纯粹的,我爱你,并不意味着我对你无所图谋,我对伦科也是如此。”艾涯打断了林客的话。
也就是说,林客和伦科是艾涯的工具,他们三人是整个戴伦家族的工具。
这就是家,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享受着家庭的庇护,以及来自家人的关爱,同时又被家庭剥夺了一部分的权利,以作为支撑整个家族运行的能源。
林客愣愣地张了张嘴,他笑了一声,声音轻松自然,仿佛早就看清了这个事实:“我知道,我并不是想说这个。”
艾涯愣住了,问:“那你想说什么?”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林客不解,“您很清楚,我们对自己的评价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基石如何看待我们,那您为什么还要提议埃尔越过基石的审判和裁决,直接申请用无人机杀掉凯特呢?”
这才是真正让林客困惑的地方。
戴伦家族的发展壮大,每一步都走得险之又险,慎之又慎,艾涯亲自参与了全过程,不可能到头来,还要林客来告诉艾涯,“谨慎”两个字怎么写。
这太不合理了。
虽然林客不认为这一次枪口朝下的行动,会影响他们在基石眼中的地位,但是艾涯既然已经顾虑到了这一点,为什么还是要冒着风险去做?
“我刚刚已经说明白了,”艾涯笑了起来,“而且,我没有提议埃尔这样去做,在你告诉我之前,他不是已经向基石申请无人机和卫星的使用权了吗?我只是顺水推舟。”
原来如此,林客恍然大悟——艾涯是在火上浇油。
那艾涯的前半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说明白了?艾涯说了什么?
林客在脑海里回想了整个对话过程,问:“荒原?”
艾涯点了点头,说:“虽然我久居温室,也从不和荒原上的人打交道,但是现在,我还真的想认识一些从荒原上来的人,他们不管不顾,目空一切,值得结交。”
林客停住了脚步,露出了和莱拉一样呆滞的表情。
他对着艾涯远去的背影,说:“您昏了头,我们会万劫不复的!”
艾涯没有反驳林客,只是招了招手,示意林客尽快跟上来。
“埃尔已经等不及了,你难道不想赶紧去看看吗?”艾涯没有回头,仿佛随口一问。
林客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一句什么,心中懊悔自己出言不慎。
他立刻小跑几步,跟上了艾涯。
“对不起,母亲,我……”林客对艾涯的道歉,再一次被打断了。
“我刚刚说了,有些事是不用说出来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艾涯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的话,“不过,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
艾涯的话消失在这里,她不再说下去了。
如果真的有万劫不复的那一天,林客,伦科和艾涯,会怎么样?
这个想法太可怕了,林客不敢想下去。
“至少不是今天,”林客接上了话,他非常激动,语速飞快,“基石给奥兰多家批了无人机和卫星数据的使用权,这一次,和之前的无数次都没有区别,莱拉的预想不会发生,基石不会因此忌惮我们的,他们还需要我们!”
林客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对,甚至可以说大错特错。
埃尔在上报的时候,不一定说明了凯特的身份,只是按照往常的惯性,向基石进行武器申请而已——以往他们几家面对抢劫能源的劫匪时,也会这样做。
这次却大不相同。
战争英雄和劫匪,不能放在一起说,是非对错,现在也全然倒反了。
只是林客太着急了,也太害怕了,对于家庭问题,他历来不能冷静。
艾涯笑了笑,没有说话。
说实在的,刚刚林客对她的评价并没有错,艾涯的确昏了头,她人到中年,准备迟暮,但是心中仍有烧不完的热情。
她并不是为了获得更高的权力和更多的财富,甚至,她没有什么目的,只全靠“念头”,今天想这样,明天又会想那样,仿佛是一个比莱拉还年轻,还不成熟的孩子。
她不想再承担那样多的责任,将“后悔”两个字抛之脑后,连带着整个戴伦家族一起玩火——艾涯不知道这把火最终会不会烧起来,把家族里的所有人烧得干干净净。
或许她开始变得昏聩,变得感情用事,变得盲目而冲动,但是,不理智给艾涯带来了太多的快乐,以至于她并不为可能造成的伤害而感到愧疚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