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敲响了艾涯书房的门。
入春以后,天气变化很大。
一整个冬天的冰雪都在融化,外面冷得很,花园里一片泥泞。
艾涯因此减少了户外活动的时间,每天都呆在家里,不是在卧室就是在书房。
书房里没有回音。
莱拉有些焦虑,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敲第二次门。
她是不可能去卧室找艾涯的,这不合礼节。
她举棋不定,时间又过了一会。
“你找我?”
楼梯上传来了艾涯的声音,莱拉惊讶地回头望去。
她发现艾涯正站在下面的楼梯上,也在抬着头看着她。
艾涯身上穿着一件厚重的黑色呢子风衣,头上顶着一顶绒帽,手上还戴着皮手套,一看就是刚从外面回来。
原来艾涯出门去了,莱拉心想。
她急急地转过身,裙摆快速地划开了一个弧度,在楼梯间飞舞。
“艾涯,”莱拉很快就走到了艾涯身边,“我……我有话要对您说。”
艾涯定定地看着莱拉,抿了抿唇,勾起了一个微笑。
两个人走到了客厅里,艾涯让女仆去沏一壶路易波士茶。
艾涯坐下了,她将帽子和手套都摘了下来,随意地扔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相比起她,莱拉就要紧张很多。
莱拉的身体几乎绷成了一根弦,腰板挺得笔直,像是完全不知道怎么放松下来一样。
“您是刚从哪里回来呢?”
莱拉原本打算对艾涯开门见山地讲明来意,但是艾涯身上的气势,又让她退缩了。
于是她又采用了最熟悉的社交手段,从一些好入手的话题里切入。
艾涯瞧了一眼莱拉,端起了一杯女仆递过来的茶。
“从基石那里回来,他们邀请我去参加一个会议。”
莱拉卡住了壳。
这样的回答,让她感觉到陌生。
在贵族的社交圈里,没有人会这样说的。
大家只会不经意地炫耀着自己挥霍金钱的经历。
有几个人会像艾涯这样回答呢?说自己和这个国家真正的当权者开完了会?
莱拉的社交手腕根本没用。
艾涯喝了一口茶。
“你找我,是想和我谈一谈奥兰多家族的处置方式,对吗?”
艾涯反客为主了,莱拉只能顺着艾涯的思路走下去。
“是的,我正是想和您谈一谈,我们家……奥兰多家的事。”
艾涯双手捧着茶杯。
“我知道,您和林客一开始同意这件婚事的时候,是为了戴伦家的利益,我无意指责您,也知道,这就是您的处事风格,若非如此,您不会成为执掌戴伦家近半个世纪的家主。”
艾涯一边听,一边开始想念温特沃斯。
哪怕艾涯已经在贵族圈子里浸淫了这么多年,对官话和套话都非常熟悉,她本人也对这些东西得心应手。
她还是更喜欢温特沃斯的说话方式。
如果今天是男孩坐在这里,他绝不会傻傻地等在艾涯的书房门口,而是直接给艾涯打一个电话。
温特沃斯开口之后,他也一定不会问“您从哪儿回来”,而会直接点名来意。
既占据了主动权,又节省了双方的时间。
艾涯绝不是一个喜欢贵族式恭维的人,莱拉的这番话不合她的心意。
但是艾涯也知道,这已经是莱拉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莱拉能够向艾涯开口,能够厚着脸皮来求艾涯,能够一边挺直了脊背,一边放下身段,来恭维艾涯,恭维戴伦家族。
她为了自己的目的,低下了头,这是莱拉能做到的最好的一步。
艾涯年轻的时候,也求过人,也喝过很多酒,咽下了很多不能宣之于口的事。
可是她知道,所有的低声下气,都是为了最后要得到的东西。
这对艾涯来说甚至不是什么牺牲,而是一种必要的交易。
她并没有将它当成一种受辱的过程,退让不应该被称为卑微,这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艾涯知道,尊严并不是一个人与生俱来、必须要有的东西。
它在社交场合里是让别人敬重自己的工具。
很多时候,特别是在面对人际关系上的责难时,艾涯是在使用自己的尊严来捍卫自己的利益,而非仅仅是为了捍卫尊严本身。
在利益交换的牌桌上,尊严甚至连筹码都不算,它只是荷官洗牌时扔掉的牌盒。
一张废纸而已。
自我宣称的尊严从来不能使自己得到别人的尊重。
人要把自己当成工具,这也是尊重自我的一种方式。
正如她在槲寄生足球场,对莱拉说的那样,他们是基石的工具。
所有人是所有人的工具,人通过人来达成目的。
这听起来违反人性,可最违反人性的,正是人类本身。
是所有的人,共同创造了现在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梦想、目标和共识,它们构成了规则的一部分,让世界变得越来越压抑,越来越复杂。
这几乎可以被称为一种自我毁灭,但是人就是如此。
她从小就是这样学过来的,所以求人的时候没有一丁点不好意思。
既不介意低声下气,也不在乎威逼利诱。
最重要的是要物有所值。
她习惯了这套模式之后,很快就乐在其中了。
现在,她当然不会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苛责什么。
但是,艾涯仍然看不起她——不管莱拉能做到这一步,下了多大决心,废了多少勇气。
如果温特沃斯在场,他和艾涯应该都能就此一事达成共识。
“我恳求您,奥兰多家,从我的曾祖父开始,就一直苦心经营,我的祖父、我的父亲和我的哥哥,都对这个家付出了毕生的心血,戴伦家想要奥兰多家的产业,这无可厚非,这是……所有贵族一以贯之的游戏规则,但是……但是,我还是想恳求您,拜托您……不要将这个姓氏从世界上抹去,请您……请戴伦家族,给奥兰多家族保留最后一点尊严吧!”
莱拉终于把话说完了。
在话语的末尾,她已经激动起来。
她能感觉到自己眼角的热泪,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发烫的眼球。
说真的,她被自己的这番话感动了。
莱拉期待地看着艾涯,心里怀抱着希冀。
她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已经这样努力,已经摆出了这样的姿态,事情会不会有转机呢?
她已经废了这样大的劲儿,已经耗尽心血了呀!
她碰到了困难的事情,已经这样竭尽全力地去恳求了呀!
这会有用的吧?
以前,碰到了走不通的路、迈不过去的坎儿,她都是用这个办法来解决的呀!
哪怕是她的心结——她害的病,怎么治都治不好,每天只能喷无数的香水来掩盖自己身上臭烘烘的气味。
但只要她求一求埃尔,求一求瓦伦先生,他们都会心软,都会心疼莱拉的眼泪与苦楚,来帮她想办法。
她还要怎么样呢?
这就是她会的东西,她只会这些,再不会更多了。
艾涯放下了茶杯,她伸出手,示意了莱拉面前那杯没有动过的茶:“喝一点吧。”
莱拉一愣,她的期待落空了。
艾涯完全没有被莱拉的恳切打动,她只是让说了这么长一串话的莱拉,喝一口茶。
莱拉的心坠了下去。
“这件事,你和林客说过了吗?”
艾涯等莱拉嘴里的那口茶咽下去了之后,才开口问道。
莱拉面色惨白,摇了摇头:“我和伦科说过了。”
“哦?”艾涯嘴里发出了一声疑惑。
“……伦科让我去问林客,我今天上午到戴伦家的公司里去了……”
艾涯了然:“林客没见你,是不是?”
莱拉掉下谷底的心脏终于摔碎了,她点了点头:“可能是因为……林客在忙吧。”
这是一个多么难堪的场面呀!
她来求艾涯,却在林客的母亲面前,告林客的状。
她还在乎自己没能见到林客,没能恳求林客。
她说着“林客可能在忙”,只是为了给自己找回一点所剩无几的面子。
明明是戴伦们正在侵犯奥兰多家的利益呀!
艾涯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你为什么不上去找他呢?”
莱拉一愣。
“他可能在忙——是,他和伦科最近都忙得够呛——那你为什么不上去找他,直接推开他办公室的门?或者坐在外面,等到他开会结束?你为什么不给他打一个电话,发一条消息,说要见他?甚至一封邮件呢?这几天,他肯定时刻都盯着自己的邮箱的,绝不会漏掉任何一条信息。”
莱拉捧着茶杯,不知道怎么回答。
艾涯却已经站了起来,她的身影高大而具有威严。
莱拉想起了瓦伦先生死亡的那一天。
在槲寄生足球场的待客室里,艾涯也是这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莱拉的身前。
是的,一模一样,绝不会错。
“莱拉,”艾涯的声音坚定,像一块永不会移动的顽石,“你当初为什么要和人私奔?”
她竟然问出了和温特沃斯一样的问题。
温特沃斯!
莱拉的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奥兰多家,瓦伦和埃尔的死亡,都与这个男孩息息相关。
她应该恨他的!
不管他又什么样的理由,又曾经给予过莱拉多么大的勇气,她都应该恨他!
她应该恨着这个男孩的!
她恨他,恨不得生啖其肉!
恨不得对男孩剥皮抽筋,削骨搓泥!
可她要怎么恨他——她要怎么恨他?
莱拉自己害了病,才会让瓦伦先生,不管不顾地想向凯特买断低温酒精的技术,导致了凯特与瓦伦先生同归于尽。
温特沃斯为了给凯特报仇,又杀死了埃尔。
这一切……这一切都是起源于她的病啊!
这都是莱拉的错——这都是莱拉的罪啊!
瓦伦和埃尔的死……莱拉才是一切灾祸的起源啊!
她要怎么恨温特沃斯呢?
莱拉茫然无措,站在浓雾里,看不清前路。
可冥冥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在责问她——
你连恨都不会了吗?
你连恨都不会吗?
莱拉——
莱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