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客看着面前一片混乱的账簿,心里叹了一口气。
在他和埃尔当朋友的这么多年里,林客从来不知道,埃尔是一个草包。
埃尔冲动、残忍、莽撞、心狠手辣,这些林客都知道。
但他实在没想到埃尔是一个废物。
林客现在手里的账本,是从埃尔留下来的东西里找到的,全是真的。
因为私人经营的性质,奥兰多家的私有财产和公司财产,在一些项目里,区分得并不明白。
又因为有些东西见不得光,所以奥兰多家也没有雇一个专业的人来负责记账。
而这一部分,在瓦伦没死的时候,都是瓦伦在记,还算清楚。
但是在埃尔的手里……
天。
林客倒宁可相信他是在做假账。
如果埃尔能够把真账做得和假账一样,那林客不得不叹服奥兰多家当年的财力水平——不然,就这个专业能力,埃尔是怎么从大学毕业的?
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奥兰多家到底给大学送了多少钱?
林客简直要被活生生地气笑了。
下一秒,门被人毫不客气地打开了。
“还没看完呢?”伦科问。
林客摇头,冲伦科举起了一张纸,伦科接了过去。
这是一个游乐场项目的财务表,中间一堆入账和出账的过程,伦科没看明白。
他直接看到了最后理应支付的数字。
“二十亿?”伦科喃喃自语,“这么工整?正好二十亿?”
林客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在我,和这个项目的所有环节上的负责人,都打了一遍电话后,得到的数字应该是二十三亿六千八百九十二万三千五百十二块三毛。”
空气中发出了“哗啦”的一声响。
伦科将纸张从自己面前拿了下来,盯着林客。
两兄弟面面相觑,表情都是大差不差的无语。
“……没事,往好处想,也就差了三亿多。”伦科将这张财务报表丢回了林客面前。
林客又重新举起了另一张纸。
“你再看看这个。”
伦科又接了过来,定睛一看,发现这是一份欠款的条子。
一家奥兰多家的供应商开出来的明证,上面明确表明,奥兰多家还有一笔尾款没有结清,数字是十三万八千四百五十二块九毛。
“这一回倒是有零有整了。”伦科评价道。
林客冷笑一声。
推门进来送咖啡的秘书被林客的这一声冷哼吓了一跳。
“没事,你放下吧,谢谢你。”林客对秘书说。
秘书看看林客,又看看伦科,将咖啡放下后,冲两人点点头就走了。
林客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拿铁里牛奶的醇香蔓延到了他的舌尖。
谢天谢地,他还让秘书放了两块方糖。
这个时候是得吃点甜的,不然他就要苦死了——命苦。
林客放下咖啡杯后,又拿起了另一张纸。
“这笔钱,在奥兰多家的公司账目上是有记录的,但是在埃尔的个人账本上,这笔本应该被支付给供应商的钱,被他挪用去买了一点东西。”
伦科也冷笑了一声。
他随意地浏览着报表上的数字,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林客说话。
“什么东西这么便宜,只要十三万?”
林客翻了个白眼:“准确的说,也不算东西,是某个会所里的一些特殊服务。”
“嚯!”伦科笑了一声,“那只花了十三万,也不是埃尔的性格啊。”
埃尔出手向来阔绰,这一点钱只能算是毛毛雨。
“所以他自己还垫了一点进去。”
林客又拿出来了一张纸:“共三十一万整。”
“不愧是会所啊,连消费的钱数都这么工整……这可真是令人喜爱,不是吗?”
“是啊,这个数字比有小数点的数字好看多了,但是……”
林客“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他的身体向后仰,顺便翘起了二郎腿。
“就这么……工整又迷人的数字,埃尔记账的时候还算错了两遍,我在他的电脑里,找到了一份已经没用了的错账。”
伦科忍俊不禁。
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干起事来,都没有埃尔这样不着调。
林客又喝了半杯拿铁,感觉自己的精神总算是活了过来。
“我和公司里的财务人员,为了这个,”林客随便拿起了一张纸,“已经熬了好几个晚上的夜,就是为了核查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但凡埃尔能把账记得更清楚一些,我们的工作都不会这么费劲。”
“真账做不好,错账一大堆,假账和真账——有史以来第一次——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我从来没有想过戴伦家的财务状况能健康到这个程度——我半年前还因为财务汇报不及时处分过几个人。结果,和奥兰多家相比,我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工作还能称得上是有成果的。”
林客的肢体动作非常夸张,几乎是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在和伦科吐槽。
可见,这堆琐碎、又没有意义的报表,已经折磨了林客很长时间。
还好现在公司里有伦科能听一听他的牢骚话。
不然温特沃斯又不在,林客真是会把自己憋坏的。
“看起来你的状况还可以,没有像刚回家的时候那么吓人了。”伦科评价道。
林客一愣,他原本上扬的嘴角掉下来了一点。
“的确好了一点。”
他全神贯注地投入起来做事的时候,他的嗓子是没问题的。
他不会在这个时候意识到核桃的存在。
只要不触及到一些特定问题,林客现在就与常人无异。
“是什么让你好转了?”
“……我和温特沃斯打了一个电话,沟通了一些……细枝末节。”
“这么说,你有新的想法了?”
林客点头。
伦科笑了起来,但没有继续追问,反而换了一个话题。
“我没那么清闲,专门在工作的时间来打扰你工作。”伦科说。
林客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纸张。
“你负责沟通油矿的上下游供应商和加工商们,的确不应该来找我聊天。”林客调侃了一句。
伦科从口袋里摸出来了自己的手机,举在空中,让林客看。
屏幕上正打进来一通电话。
过了一会,电话没有被接通就自行切断了。
在不到三秒的时间内,伦科的手机屏幕又再次亮了起来,这是一通新的电话。
他将手机转回来看了两眼,就把手机反面盖着放在了桌子上。
“这可都是想合作的人,宝贵的资源,干嘛不接?”
“位置一共就那么几个,适合的供应商和加工商人选在开会的时候都定下了,其余闲杂人等的电话,不接就不接。”
林客笑了一声:“你这样会让我们损失很多潜在客户。”
“天下熙熙,人走茶凉。”伦科发出了一句感叹。
很难想象。
在一个多月前,他还是一个每天拿着画笔,与石膏像搏斗的艺术家。
现在已经能坐在办公室里,和林客讨论公司利益往来与人情世故了。
“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
林客将桌面上的报表归档整理好了之后,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又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了牙具。
喝完带含奶制品的东西后刷牙,是林客的习惯。
“莱拉刚刚给我打了个电话。”伦科说。
林客原本想去洗漱间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着伦科,而伦科正在看着窗外。
远处大雾茫茫。
“她说什么?”林客问。
“她说,希望我们能手下留情。”
伦科给了林客一个高度概括性的结论。
林客知道,虽然伦科说是这样说,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总是免不了低声下气和忍气吞声。
有多少流言蜚语会中伤莱拉呢?
有多少她曾经的朋友,现在正看她的笑话呢?
莱拉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她心里肯定不好受。
林客想起来,在道斯顿酒店的餐桌上,那个有勇气问他,是不是喜欢温特沃斯的莱拉。
那个时候,林客还由衷地羡慕过她。
能有底气问出这个问题的莱拉,是值得钦佩的。
可惜在后来的不到十分钟内,莱拉就决定把自己当做商品,卖给戴伦家族了。
而现在,她宁愿先给伦科打电话,都没有给林客打电话,已经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作为林客的同学——与林客从小玩到大的人,她不想让林客看轻自己。
当埃尔还活着的时候,她愿意为了家族卑躬屈膝,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有后路。
可现在,她没有退路了。
她一开始,可以把自己当做两家交易的商品。
却又在埃尔死后,不想让林客瞧不起她,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求助她的“未婚夫”。
她不能真正跪下去,却又无法在戴伦家对奥兰多家的打击中站起来。
林客将手中的牙具放在了一旁的架子上:“……还有吗?”
他想起了温特沃斯对自己说过的话。
伦科的鼻子里呼出了一口气。
“她说,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们家的产业,哪怕奥兰多家和戴伦家已经签有婚约,她还是希望我们,希望你,能看在她哥哥和她的面子上,对奥兰多家族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林客沉默不语。
“我没有答应她,只是说,让她来找你,现在……”伦科低头往地面上看去,“她已经到了。”
林客走到了伦科的身边。
地面上,一辆代表着戴伦家的车开到了大门前,莱拉从车上走了下来。
林客转过身去,呼叫了秘书,让秘书告诉楼下的保安,不要放莱拉上来。
“你要赶尽杀绝吗?”伦科等林客挂了电话才问道。
林客摇了摇头。
“没有,但是我不想见她——结果都是一样的,她的求情不能改变我们的心意,还不如让她不要求。”
也是。
“温特沃斯是不是和你评价过她?”伦科问。
林客点头:“他说,他很乐意看到莱拉去报复他。”
“他对我也是这样说的。你说,我们现在这样做,是不是逼着莱拉来报复我们?”
“可能吧。你在乎?”
伦科摇了摇头。
“艾涯对此心知肚明,却也没有再给莱拉什么承诺,用以安抚。”林客说。
戴伦家的三个人都不在乎报复。
楼下,莱拉又从公司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她上了车,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戴伦家的公司。
林客重新拿起了放在架子上的牙具,走进洗漱间里去刷牙了。
等他出来的时候,伦科还没有离开,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杯咖啡。
“有个问题,想求证一下。”
“你问。”林客将牙具重新放回了抽屉里。
“你对埃尔和莱拉这两兄妹,有没有什么感情?”
抽屉轻轻关上的时候,伦科听到了林客的一个问题。
“我是什么?”
伦科笑出了声:“虽然你评价过我,说我很哲学,但是也没必要在工作时间,和我讨论哲学问题吧?”
林客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我最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如果仅仅说一句‘我是我’,那就是在糊弄自己,把头埋进沙子里,我不想这样做。”
“如果你要问我的感情……它真真假假——真相偶然出现,假象几乎永存。”
比如他扣下扳机的时候,在表面紧张情绪下,他找到了他无法掩藏的自大。
那么明显的自大,他认为自己了不起。
虽然最后的结果看起来十分可笑,但是这个过程中的轻慢是如此真实。
他并不是在完全地害怕阿彻死去。
这其中,至少有一部分,是傲慢的,这代表了他对别人生命的轻蔑。
他做了三十年的林客·戴伦,一直想让别人看到“林客”,而非“戴伦”。
他曾经以为自己不够自信,以为自己得到的东西全都仰仗“戴伦”的名头,以为“林客”和“林客·戴伦”是不一样的。
真相正好相反。
事实上,他的自负已经不需要“戴伦”的这个称号加持。
他内心的傲慢,远远超过了“林客·戴伦”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谦卑。
“所以,你问我,对奥兰多两兄妹有什么情感,我暂时分不清感情中的虚幻与真实,不能给你答案。”
伦科勾唇一笑。
莎翁的戏剧从不缺主人公幡然醒悟的情节。
但是在戏剧性的**之后,剧情也要转为平淡,可真实的生命从不会轻易地陷入低潮。
林客是怎么想的呢?他又会怎么做呢?
伦科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拿起电话,随机接起了一个来电,在对面谄媚又讨好的声音中,离开了林客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