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然早已湿了眼眶,话语中带着些许哽咽。宋时微和江淮直皆是低头沉默不语,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宋时微双手揪住被褥,死死地咬住下唇。
“祖父葬礼时,在场的所有听到那首诗的文人学子都留下吊唁。葬礼结束后,阳城郡守借口城中进入了西晋奸细,于是封闭了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只放了我出城。”
“我早有体弱之名,在祖父葬礼之后借口重病,郡守和顾家人替我遮掩,无人知我回京。但是祖父自尽的消息瞒不了太久,等阳城接触封禁后,消息定会快速传遍整个大雍。祖父让我先回京都,便是给我们时间好好筹谋。”
话说完后,顾修然从怀中拿出两封信,一只手拿着一封。然后一封给了宋时微,一封给了江淮直。
“这是祖父留给你们的。”
宋时微伸出手,颤抖地接过那封信。然后看着信封久久不语,沉默片刻后才颤抖着将信封打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眼中的泪水终是再度夺眶而出。
吾徒阿棠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上次一别,可还安好?抱歉,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证明为师已经不在人世了。上次说好再见,为师并未允,所以算不上违约。你可莫要在背地里怪我,毕竟为师如今可说不定能听到。
为师很高兴,你能活着。为师知晓你自小便有主见,所以对于你要做之事,想做之事,为师依旧不会规劝你。为师这封信,只是想告诉你,切莫自责。
为师之死,与当日你我之交谈无关。一切的一切,皆是吾心之所愿。为师知晓你得知我的死讯后,定会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阿棠,还记得为师上次怎么说的吗,你这人就是道德感太强。这样好,却也不好。你总说人活一世,自己畅意那便是最重要的,但是你却总是无法善待自己。
为师这一生,为大雍可放弃一切。故而我的选择,只是为了大雍。宋弘和残暴善妒,属实无能为帝。但如今我们势弱,若想扳倒皇权太难了。
为师只庆幸自己站的还算高,所能管的事还算多。就算是死,我、这血也能溅得高一些。我的死,也能当作扳倒皇权的筹码。也至少能让百姓知道,这世间王法虽有不公,却还是有人在捍卫。让那些罔王法的人知道,这世间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为师已经老了,接下来的大雍,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大雍。不要灰心,大雍朝堂虽已腐朽。但是大雍永远不缺有志之士,前一批倒下,永远会有下一批站起来。如今有你们在,我很放心。我希望你们能继续守护好大雍,守护好百姓。
师顾景书
靖和二十三年八月十二日
眼泪从眼眶掉落,滴在信件之上,又快速晕开。宋时微只觉得自己头晕脑涨,心如刀绞。整个人像是置于寒潭之中,一种窒息感充斥全身,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老师这一封信,只字未提朝堂与计划,只是为了宽慰她。他知晓宋时微定会自责煎熬,所以写下这封信,只为告诉她,不怪她。
可若非是老师得知她还活着,绝不会下定这般的决心以死明志。就是因为她告诉了老师,她还活着,并且得知她会耗尽一切包括生命去翻案。所以老师便放心用自己的生命,来为他们这场艰难的战争增添获胜的筹码。
她用手捂住心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泪像是永无止境一般,豆大的泪珠,一滴接着一滴的往下掉。
江淮直刚刚看完手中的信,救看见宋时微这般模样,连忙开口朝着门外大喊元昊。元昊一早便在院中等着了,就猜到宋时微撑不住。
喘不过气的时候,宋时微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老师当时跳入淮河之中,被淮水包围无法呼吸的时候,定比我现在更难受吧。”
似是喃喃自语,身体的不适,让她这句话像是从鼻息间传出的一般。话音刚落,整个人又再次晕了过去。
顾修然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江淮直一脸焦急的唤大夫进来。然后又呆呆地看着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跑进来,替她施针,探脉。
直到听到元昊说,“我已经用息神丹稳住她的气息了,她这觉会睡许久,要她好好休息吧”,顾修然才转身离开。
他走到庭院之中,抬头看向这漫天的黑夜。今日是雨夜,天空中没有星星,就连月亮,也被云层掩盖,只能看到些许光晕。
“祖父,她怎么能这般真情实感的难过,以至于我竟不忍心怨恨她。”
宋时微再度醒来已经是两天后了,她意识回笼之时,只感觉自己身体都不属于自己。她勉强睁开眼睛,刺眼的阳光让她承受不住,只好再次闭上,然后缓缓适应光亮。
江淮直在不远处的小塌之上,一身素衣,面色凝重地看着手中的公文。身旁堆着一堆,想来是在处理公务。她试着抬起手,却只有指尖能动。于是她张嘴想唤江淮直,一开口却只能传来一声呜咽。
这一声微弱的声响很快被江淮直捕捉到,他立马从公文中抬头。看见宋时微醒来后,原本沉闷的眼神骤然一亮,喜悦溢于言表。
他立马朝着宋时微走去,路上还不忘朝着外面喊上一句:“来人!快去喊元昊过来,人醒了。”
门外站着的是念春,听到声音后立马冲了进来。看见宋时微醒来后,喜极而泣,慌乱应道:“我这就去!”
说罢便着急忙慌地朝外跑去。
江淮直在她床边坐下,伸手覆上她的手掌,眼中藏着化不开的柔情:“阿棠,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宋时微想开口说话,可是声音干得不像话。于是话到嘴边说不出来,宋时微闭眼皱了皱眉。
江淮直一眼就看出宋时微喉间的不适,连忙走到桌前提她倒了杯水,“喝口水吧”。然后将宋时微扶起,靠在他身上,将茶杯递到她嘴边,慢慢地喂她。
等一杯温水下了肚,像是久旱的枯地,终于迎来了甘霖。宋时微才觉得自己好似活了过来,嗓子也舒服了很多。感觉自己应当可以说话后,宋时微便开口回答了江淮直问的那个问题。
“感觉好多了,我睡了多久?”
江淮直将水杯放在一旁的凳子上,“你晕倒已经是前天的事情了。”
宋时微听完后微微愣了愣神,她也没想到这一觉会睡这般久。难怪她感觉浑身无力,身体好似不受操控一般。
元昊很快便赶了过来,肩膀上依旧提着他那熟悉的药箱。
江淮直见他来了,于是将软枕放在宋时微身后,然后将宋时微缓缓安置好。自己则是往后退了半步,给元昊挪位置。
元昊熟练的把上宋时微的手腕,然后沉默的感受几秒后将手收回。
“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身体还虚得很,好好休息吧。”
听到这江淮直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喜悦。宋时微倒是不意外,她自己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外加她同元昊也学过一点医术。她这次醒来便没有晕倒之前那般钻心又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了,只是觉得浑身无力。
宋时微吃了点滋补又易消化的食物,久违的热食让她舒坦很多。晚上的时候念春和阿雾又服侍着她洗了个澡,阿雾那日回来了,念春去接的。这几天修养下来,伤势已然无碍。
宋时微本来不愿让阿雾在一旁的,她还想让她休息两天,但是阿雾说什么也不答应了,宋时微只好随她去了。两人一边忙着,嘴里还一边说着。她这一场病,属实吓坏了不少人。
等洗完澡后,宋时微顿时心旷神怡,才感觉整个人似是活了过来一般。
她醒来的那一天,她没有再问关于老师的事。她只是听话的吃饭,乖乖的喝药。除了晚饭后在院中走来两步,其它时间都躺在床上,按照元昊说的那般好好修养。
就连元昊一事都摸不着头脑,他本来还想着宋时微醒来后该如何规劝她,没想到她自己倒是像转了性子一样。
晚上宋时微睡前元昊替她又看了一回,他同江淮直离开的路上他开口问道:“她这一病怎么还转了性了,变得这般听话。”
江淮直却一脸看透地回答:“她知晓她这一场病让很多人提心吊胆,她不愿让别人因为她而担惊受怕,特别是在乎之人。所以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好好休息不让我们担心罢了。”
元昊恍然大悟,颇为不理解的摇了摇头:“要不说你们是夫妻呢,一眼久看透了。”
“还有啊,你们两真是一个比一个能折腾。你就算了,在朝为官难免沾腥,没想到她比你更甚。你可不知道,上次她拖着我去那秦晨的药铺找证据,她三两下就破解了那复杂的机关之术。然后又一意孤行的去登那昭雪台时,我可真被她惊到了,只不过也确实让人敬佩。”
“上次去秦晨的药铺,你同她一起去的?”
元昊顺着方向看去,发现乖乖还在自己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落后自己两三步了。江淮直停下脚步,眉头微微皱起看着他,显然是不知道这件事。
元昊不知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经历和关系,看江淮直毫不知晓的模样,还以为是宋时微怕他担心,所以隐去了她头闯秦晨药铺一事。
江淮直脚步再次抬起,走到元昊身边继续问道:“你是说她很轻松便破解了秦晨藏东西的机关术?”
元昊点了点头,毫无保留的交代:“嗯,那机关属实精妙,常人根本难以想到。但是她进去后没有半点犹豫,好似这机关是她做的一般,三两下就解开了。”
江淮直一下陷入了沉思,片刻后才开口说句,“走吧”。
两人在院门口分开,江淮直一路上都若有所思,回到文思居后还是在思索着刚刚元昊的话。脑中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对着门外开口唤陈息的名字。
“陈息!”
陈息本就站在门口,听见江淮直唤他,立马来到他面前抱拳行礼:“大人。”
江淮直开口问道:“夫人登昭雪台那日,你可在那?”
陈息点了点头,如实回答到:“属下在,当日夫人很快便猜出秦晨藏证据的地点。我本想同夫人一起去,但是夫人未允。后来夫人又执意登昭雪台,谁也拦不住。”
江淮直看向桌面许久未语,失神思索着。片刻后,他继续追问道:“依你所见,夫人对秦晨如何?”
陈息皱了皱眉,头微微偏了偏,仔细思索着整个问题,过了许久才给出答案。
“我觉得夫人很厌恶他,出奇的厌恶,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但是却又很了解他,那日他猜测秦晨藏匿证据的地点时,毫不犹豫就觉得藏在了药铺。并且举手投足之间,皆是胸有成竹。”
江淮直愣住,失神朝陈息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陈息往后退下,要跨过门槛的时候又缩回脚,转身道:“大人,我让人放了垫子在那了,大人今日一定不要再跪在地上了。”
江淮直顺着那香台的下方看去,果然又一个垫子。他笑了笑:“你有心了。”
待陈息走后,江淮直继续在失神地坐在椅子上。
沈棠舒一个高门贵女,又怎么会这般了解一个朝堂二品官员习性呢?除非她之前同秦晨很亲密,现下的沈棠舒就是昭仁长公主的证据又增加了一笔。
只是江淮直却高兴不起来,他的情绪很复杂。一是再度确认了宋时微还活着,他应该感到高兴。可是当直到她这般了解秦晨后,他又不受控制的心疼和嫉妒。
君子不可心生妒意,江淮直却无法不嫉妒。
宋时微这般程度的了解,是好几年的时日堆积而成的。宋时微对他那般了解,想来也是用了情的。可秦晨却这般背叛她,她既得不能难过,还得强撑着复仇。
明明这般深恶痛绝,可却还是得强忍厌恶去见他。所以刚从牢房中出来,便扶墙干呕。
明明这般难了,可却从不说出口,一直强撑着,以至于郁结于心。甚至吐血晕倒,重病在床。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走到那香台前,上了柱香,然后在垫子上跪下。老师已逝他作为学生,未能见上最后一面,就连葬礼也未能参加。心中实在愧对,只好日日跪上一个时辰,补齐这葬礼的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