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顾修然很早就发现祖父不对劲了,具体从哪开始的呢?
他事后曾仔细回忆了一番,好似从他们出了京都第二日便开始了。
那时祖父总是坐着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偶尔思及一些事情,眼角都会带着些许湿润。
只是当时顾修然并没有往那个方面想,他只以为祖父为官数十载,如今被迫回乡,心中难掩落寞。所以他有时候看见了还故意当作没看见,免得祖父心中愈发伤怀。
后来祖父开始同他讲起了往事,讲他同先帝还有定国大将军,讲他们如何在朝堂之上相互配合,又如何把酒对谈,讲他们之间守护大雍的承诺,以及年少时的野心与荒唐。
还提到了昭仁长公主,那个只存在于史书和案卷中,如今大雍无人敢提及的存在。祖父告诉他,昭仁长公主明事理,知大义,是他见过最聪慧的人。
祖父从他第一次在宣和殿见到昭仁长公主开始讲起,然后讲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说到后面,祖父问他:“子真呐,你可知我之前为何从不提她?”
确实,在此之前,祖父对昭仁长公主绝口不提。
顾修然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于是他很快回答道:“许是因为在京都,怕隔墙有耳。亦或者是祖父每每思及她都忍不住心痛,所以便不愿开口。”
可是那天祖父却笑着摇了摇头,“非也,非也。”然后看向前方,脸上的笑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感,他说:“祖父不提,是因为愧对她啊。”
一个顾修然意料之外的答案,以至于他听到的第一时间竟然有些怔愣。
祖父说:“阿棠这人最是护短了。”
“我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又有先帝袒护。满脑子只有仁义道德,公正清明,于是得罪了许多人。每次他被人弹劾,亦或者被人诬陷,宋时微总是第一个冲出来的。明明最是讨厌争论了,可却会为了祖父舌战群儒。她会暗地里将那些背地里陷害祖父的人查一遍,然后再同样的报复回去。”
“我那凌云之志能在朝堂之上豪无余力的施展,一是先帝的信任,二是她替我挡住大半的腌臜。虽然她从来不说,但我其实全都知道。”
“她总说,我跟在她身后,替她扫去了很多麻烦,其实她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每次我身陷囹圄,她总会不顾一切的站在我这边。”
“所以我不敢提她,离江都一案过去得越远,我越不敢。这么久了,我还未替她正名,到如今已经二十年了。”
祖父依旧看着前方,说到这的时候有些哽咽,眼中早已蓄满泪水:“子真你可敢想,她那般嫉恶如仇之人,却担了这泼天的污名,担了二十年了。”
顾修然心中很是复杂,他对昭仁长公主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虽然他很早就知道折棠案她是蒙冤而死,也知道祖父一直在替他翻案。包括他自己,也在替她翻案。所以他满腹才华不得施展,只能称病在家,无法入仕。
但其实他没有怨言,因为这是祖父想做的事情。他双亲早逝,自小在祖父手下长大,他是被祖父教养长大的人。得知折棠一案的冤情之后,他自然是无法容忍,所以他愿意参与进来。
听了祖父说了这般多关于昭仁长公主的事情,他开始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人愿意为了她甘愿放弃自己的人生,放弃自己的生命。
马车很快就要到阳城了,祖父开始和他聊计划,他们耗尽十几年布置的计划。等慢慢听完后,顾修然才意识到,之前祖父对他说的那些,根本只是冰山一角。祖父从未完完整整地提过他们的计划,许是怕自己知道的越多,越不可能置之不理。
但如今,祖父却同自己和盘托出。他这才真实的意识到了,祖父真的不对劲。只是他不知道是哪方面不对劲,唯有一种不安充斥着他的心中。
他们在阳城休息,不知何处走漏了消息,阳城的文人得知祖父在,于是邀请祖父去阳城的诗会。祖父罕见的答应了,这一路上祖父都没有任何停留,甚至可以说有点赶,但此时他却说要在阳城停留几日。
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阳城诗会有名。诗会当日,无论身份地位,只要喜爱文学之人皆可到来。天下文人骚客皆是向往于此,不少流芳千古的文章诗词都是出自于此。祖父年少时便在此处留下了一首诗,这正是他被人看到的开始。
但是这一路上祖父太多奇怪的了,以至于一点的不对劲,都能让顾修然心中的不安加剧。
诗会前一晚,祖父将他唤去屋内。他来之前,祖父好似在写着什么。他来的时候刚好写完,正好在往信封里面装。见他来了,他将手中的信封放下,然后指了指一旁的桌椅。
“坐那吧。”
顾修然坐了下来,然后替祖父和自己倒了一杯茶。没一会,祖父也很快过来,在他旁边坐下。他先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然后看向顾修然,笑着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我们子真也长大了啊。”
顾修然浅笑道:“祖父,我今年已经二十一了。”
祖父笑得更高兴了,他开始说起顾修然小时候的事情。这一路上,祖父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回忆往昔。
可是他说得越多,顾修然心中的不安就越是强烈。
最后祖父说:“子真啊,祖父还是要同你说一声抱歉。若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我将你牵扯进江都一案,你如今本应该在朝堂之上施展你的才华,是祖父耽误了你。”
他无奈叹气:“祖父,你已经同我道过很多次歉了。这一切的一切,孙儿心甘情愿,且毫无怨言。”
祖孙二人相视片刻,一切虽为言语,但却都明白。又聊了许多闲事,祖父才开始讲正事。
“子真,淮直也在查江都一案。”
他一时怔忡,惊讶得愣在原地无法动弹。
祖父有继续道:“阿棠二十年前,救过他母亲和他。故而这些年他故意疏远我们,就是因为在查江都一案,怕牵连我们。”
“他手中有实权,如今又得那人信任。过些时日,你回京都,将我之前同你说过的筹谋告诉淮直和他的夫人。以后行事,皆听淮直夫人的安排。”
他不明所以,皱眉问道:“为何是听淮直夫人的安排?”
祖父并未直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日后你见到她也许就会知道,亦或者她会告诉你。总而言之,祖父需要你回京都。”
他没有再过多纠结淮直那夫人到底有什么特殊,现下他有个更关心的问题:“那祖父呢?”
祖父将手覆上他的肩头,笑着轻轻地拍了拍:“祖父自然有祖父该做的事情。”
顾修然追问:“是什么?”
祖父眼中的笑意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感情:“等明日吧,明日过后你就会知道了。”
越和祖父交谈,顾修然心中的不安就越发浓重。所以直到离开祖父那,他也没有明确的答应祖父的要求。他不知道祖父究竟想干嘛,他只是想牵制一下祖父。他没有答应,祖父至少心中有挂念,放心不下。
诗会当天,顾修然本做好寸步不离地跟在祖父身边的想法。他猜测可能是祖父担心陛下不会放他安然回乡,所以才同他说那么多,就是以防万一。他想着跟紧些,总归是不会错的。
可偏偏等到第二日他醒来时,已经到了晌午。他一开始还以为身边的小厮说错了时间,推开门看见悬挂在天空中间的那轮烈日,他愣住了。那刺眼的阳光不仅刺痛了他的眼睛,也让他猛然清醒。
他连忙问道:“祖父呢?”
等听到小厮说祖父一早便去了诗会时,顾修然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他立马让人备马车,自己匆匆套上衣裳就直奔诗会。
等坐上马车之后,他便开始回忆这些时日的所有事情。他开始隐隐猜到了祖父要做什么,但是他第一时间就否认了,因为他不愿相信。这一路上如同将他放在火上烤,煎熬得喘不过气。
等他匆匆赶到诗会时,正好碰见祖父在江边念诗,祖父许久未有新诗了。他站在淮江边上的洗墨台上,洗墨台背靠淮河。下方坐着的,皆是五湖四海的文人学子。
他到时已经是最后一句了,正好是那句:“棠花含恨败,总有再来春。”
祖父念到那一句是几乎可以是喊出来的,声音沙哑带着哽咽。顾修然听到那一句时,双膝一软。来不及思考,直接穿过所有学子,朝着祖父跑去。
祖父也看见他了,朝他笑了。顾修然甚至能看到祖父湿润的眼眶,和他从眼角留下的泪水。就在他里冲到那群学子的最前方时,祖父毫不犹豫的转身,朝着淮河一跃而下。
“祖父!”
顾修然冲上前去,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淮河水深,在祖父入水的那一刻,便已然看不见半点踪影。突发意外,所有的人都冲上前。顾修然跑到祖父跳下的地方,毫不犹豫地打算也跳下去。
但是身边的人立马将他死死地抱住,他奋力地挣脱,对着面前湍湍流过的淮河,声嘶力竭地哭喊:“放开我!”
一旁有个文人劝诫:“你这般下去也是一同送死。”
顾修然转过身对着那文人怒吼道:“那又如何!祖父他不识水性!”
说罢便挣脱了旁人的束缚,直接跳入了淮河之中。他在水流中勉强地维持身体不被冲走,一边朝着水下寻找着祖父的身影。只可惜水深,他看不见半点。
后来身边传来噗通一声,他以为是祖父。从水里抬起头,却看到了刚刚那个劝自己的文人。他也跳了下来,不止他,岸上的学子纷纷跳入河中。朝着各个方向游去,寻找着祖父。
他匆匆看了一眼,便再次潜入河中,寻找着祖父的身影。
何其震撼啊。
几十名文人纷纷跳入淮河之中,素色衣袍充斥着整个岸边,不认水性的人也在岸上焦急想着办法。然后吸引了百姓,百姓得知跳河的是顾景之后,也纷纷加入援救中,一时间淮河热闹得像是在闹街一样。
只可惜,等祖父被救上岸时已经没有了气息。
祖父的丧礼是按照他的要求在阳城办的,当日的所有文人都自发的留下来帮忙,阳城的官员也纷纷问候。葬礼持续了三天,出殡当日。数百文人相护,皆是掩面流涕,几日中悼亡诗不知尔尔。街道两边百姓夹道相送,神情无意不感怀难过。
祖父跳河的当天,他收到了一封信,一封祖父留给他的信。
信件写了很多,洋洋洒洒写满了整整三张纸。
祖父说,他很抱歉。这一句说了千遍万遍的话,再次出现在信件开头。他还说,他这番选择,是深思熟虑后的心之所选,要顾修然莫要太过伤心。
然后说,他于阳城郡守有恩。他死后,消息会晚些时日传回京都。要他在此之前先行回到京都,去找江淮直和他夫人。
顾修然明白了,他今日为何会起晚。前一日他去祖父房中喝了茶,那茶水之中,是祖父给他下了药啊。祖父将一切都想好了,一看就是筹谋已久。
他突然开始厌恨了,厌恨这尔虞我诈的朝堂,厌恨大雍,甚至开始厌恨宋时微。若不是为了给她翻案,祖父又何以卷入这些纷争之中。若不是因为她,祖父在在朝堂之上又何至于殚精竭虑。
他知晓自己不该厌恨宋时微,他也知晓宋时微虽然是其中因素之一,但却不是元凶。但他当下却做不到不恨,毕竟他的祖父,亲眼死在他的面前啊。
淮水虽深,但并不急湍。祖父跳下后,连半点挣扎都不见,说明他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跳下的。顾修然跳下去时都被呛了几口水,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而祖父不识水性,沉入水底慢慢窒息,他该有多难受啊。
但是他还是回京都了。
祖父留给他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他说。
“祖父这一生因大雍而得以有如今模样。祖父知晓你心中定会有怨恨,但祖父希望你能走出去看看。看看街边小贩的吆喝,听听百姓的欢声笑语。这些,就是祖父这一生所要守护的。”
“子真呐,祖父可以对不起家,但不能对不起国。”
于是在祖父下葬第二日的晚上他出门了,看到了街边小贩的吆喝,也听见了百姓的欢声笑语。他站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之中,感受着烟火气息。
待祖父下葬之后,他便快马加鞭赶往京都。
何其可怕,祖父就这样预料他会按照安排去做。他知道自己会被打动,然后心甘情愿的前往京都。
这句诗是我原创,抱歉以我的古学基础,写不出能符合顾景文化底蕴的诗。与其这样,还不如写得简单些,希望大家能够理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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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旧梦(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