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长安忽然陷入阴沉,团团乌云相聚,一场雷雨似下不下。
凤凰台上,赵鸢一边默写书生们被烧的那些文章,一边自愧不如,口中呢喃自语:“若我晚生些年份,还真轮不到我入仕。”
今夜梁国公应该正在和忠叔谈判,那人一向无视读书人,现在恐怕无瑕顾及凤凰台的事,京兆府不想给梁国公背黑锅,恐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无人扰她清净,她虽是默写他人文章,却写得尽情尽兴。
写下一篇,扔出去一篇,半是荒唐,半是清醒。
一行人马忽然停在凤凰台下,尽管他们穿着私服,赵鸢仍然他们灵敏的行动中认出是刑部官差。她视若无睹,依旧做自己要做的事,直到一断臂身影从马车上下来。
当年在凤凰台未等到的人,今日竟肯来见她。
孟端阳私自放李凭云出天牢,是无奈之举。赵鸢行事不问后果,除了李凭云,没人能劝得住她。
他要带人随李凭云一起进入凤凰台,李凭云却摆手道:“我去就好。”
“你仍是狱中待审死囚,我不能放你单独行动,若这是你的脱身之计呢?”
李凭云道:“李凭云的名字,不做不义之举。”
孟端阳相信他,因为太宁九年他下狱之际,本有逃脱机会,却仍是堂堂正正接受审判。李凭云城府高深,心机叵测,但他从不言而无信。
李凭云曾从各方人口中听说赵鸢凤凰台断发的事迹,他人讲述的口吻,或多或少带着对她的不解、怜悯,甚至蔑视,唯他听罢是敬重的。
夜风吹着赵鸢乌黑的长发,她意气正盛,见李凭云向自己走来,也不过一句寻常的:“你来了。”
李凭云挪开书案上的阵纸石,白纸漫天飘飞,赵鸢再也无从下笔。
“我不需你为我谋公道。”
“你若有罪,我会亲手将你绳之于法,而不是让你冤死他人之手。”
李凭云欲上前替她拢住头发,她后退一步:“别过来。”
李凭云怕她从高台摔下,克制着不忍上前。
赵鸢道:“李大人是我见过最聪明之人,可否替我解惑?”
“你问吧。”
赵鸢一字一顿:“一问天子何在,二问王法何在,三问公道何在。”
李凭云对答如流:“天子在万民心中,王法在天子心中,公道在人人心中。”
赵鸢佩服地五体投地:“李大人果真是诡辩之才。”
“赵大人过奖。”
“有一事,我总是想不通。以李大人诡辩的能力,说服我舅父,带着扶云道的三教九流投于他的麾下,并非难事,为何还要守着囹圄,坐等被冤死?”
为何?
为何?
为何?
他也想知道为何那么多笔直康庄的大道不走,非要踏上这狭道歧途。他能给赵鸢答案,却给不了自己答案。
李凭云道:“赵大人,我亦有不屑、不解之事。”
赵鸢又问:“扶云道的江湖之士,将你从刑部救出不在话下,你为何不让他们行动?”
为何?
为何?
为何?
当年女皇要杀他,江淮海亦救过他,可那唯一的机会,他也只是想见她一面。赵鸢爱慕的是堂堂正正的状元郎李凭云,她这么傻、这么刚直易折,他不舍得让她的大好年华折在一个见不得光的逃犯身上。
她爱他光明,即使他身处长夜,亦要不停地走向光明之处,哪怕前方无路。
李凭云道:“太宁五年状元李凭云,愿为信念忠义而死,不屑苟活。”
“忠...你为何而忠?”
“为吾心而忠,万世不改。”
赵鸢以为李凭云的心中是大道之世,是白衣千万,讽刺一笑,却未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每一次,李凭云都想就这样吧。
既回不去当初,又无前缘可续,何必非继续纠缠,弄得两相狼狈?可在每个他要松手的时候,明明是赵鸢先握住他的手,将他从远处拖拽回她身边。
时过境迁,千次百次,她都是那个在独自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支援他的赵鸢。
李凭云向赵鸢伸出手,衣袖作舞,他的声音如失了烈性的酒:“赵大人,我与你同谋,信我这一次。”
赵鸢:“你求极权,我只求善有善报,终点不同,如何同谋?”
“是不是只要我不再谋权,只谋平安,你就肯信我一回?”
赵鸢明显迟疑了,李凭云趁她迟疑片刻,忽而一把将她拽向怀里抱住。赵鸢呵斥:“疯子,多少人在底下看着你我,你真是半点廉耻都不顾了。”
李凭云没有如往常那样笑骂她愚,只是轻抚着她的发,“高处危险,别再一个人爬上这么高的地方了。”
凤凰台的事就此落下帷幕,距离长吉登基,只差让礼部那帮人滚出太庙。
辛晏聪明至极,料到梁国公和手握兵权的世族们不会把文臣放在眼里,所以死守太庙,倘若有人敢于太庙大动干戈,老祖宗下凡也不认其正统之位。
这人多年辟谷,一把老骨头在太庙守了快四天,不吃不喝,仍然精神奕奕,甚至公然发话:“我看这里挺好,我若在此饿死,正好把今朝的事讲给大邺列祖列宗听!”
与此同时,赵十三带着一帮苟延残喘的金吾卫灰头土脸地回了长安,他倒在赵鸢面前,大睡了一天一夜,告诉赵鸢:“我这奴才护驾不力,你舅父的人抢走陛下遗躯,烧得一干二净,灰都不剩,陛下肯定在黄泉路上等着我,这下我活也活不成,死也死不成。”
赵鸢丢给他一身崭新的女装:“那你又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是扶云道的人救了我。”
李凭云是个奸人,却也善恶分明,赵鸢想到是他命人暗中保护,可是...扶云道的人既然救得了赵十三,为何不顺便救下皇帝遗躯?他甚至可以一开始就派扶云道的人暗中护送。
赵鸢脑海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疑,莫非李凭云一开始就不打算让皇帝遗躯回长安?
这并非没有可能。长安世族要想扶持长吉登基,不认刘颉的皇位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只要他们手中兵权够重,一定能指鹿为马。而李凭云早就料到这一点,于是就顺势而为,此乃他自救之举。
皇帝不是皇帝了,世族就无法用谗言媚上、祸乱朝政、护驾不周的罪名杀他。
可是,如此一来,昭哥还有望登基么?
李凭云一定仍留有后手。
赵鸢琢磨该不该信他之时,忠叔带来一个大好的消息:礼部的大臣们离开太庙了。
赵邈手握鱼竿坐在池塘边,好不容易钓上一条鱼,就被忠叔的动静吓跑了。赵鸢比那受惊吓的鱼儿还急,她拉着忠叔问道:“他们如何肯离开太庙?”
忠叔道:“是姑爷...李侍郎出面相劝。”
李凭云帮梁国公劝服礼部,传递出来的信息是他已同梁国公合流,而**的东宫辅臣之死,凤凰台以前程相救的书生,他们的正义显得毫无意义。
此举一出,李凭云的观音圣名必被唾沫星子砸死。
赵邈收了鱼竿,朝池塘里洒下一把鱼食,道:“他以一己清白换长安太平,是守信之人。”
赵鸢不解:“此举可说他心怀大义,何谈守信?”
赵邈滋味万千地瞥了瞥女儿,拎着鱼竿离去,等他走远了,忠叔上前:“小姐,你于凤凰台闹事,是老爷连夜赶往刑部,请李侍郎劝你离开。”
“可是那夜父亲...”
“给自己父亲下药这种大不敬的事儿,可别再提了。”
赵鸢虽被拆穿了恶行,心中却生起一线暖意。看似充斥趋名逐利的长安城,每个人都有自己守护的东西。
权贵们守护利益,辅臣们守护东宫,礼部守护宗法,书生守护理想,父亲守护她,那李凭云呢?他在守护什么?
赵鸢又问:“皇后和嘉贤殿下呢?”
忠叔道:“小姐稍安勿躁,此时各方博弈,舅老爷也忙不过来,给他些时间想清楚。”
赵鸢本是热锅上的蚂蚁,谁料这锅突然冷却了下来,冷得她茫然无措,脑海中没有半点儿头绪,脚步却依然忙碌。
就连赵鸢都不知自己为何会走到李凭云府上,等她稍稍清醒一点的时候,李凭云已手握一把纸伞站在她的面前,目光含笑盯着她。
赵鸢怕他质问自己为何而来,她先发制人:“大晴天的打伞做什么?”
“待会儿有雨。”
赵鸢抬起头,晴空万里,她小声嘀咕道:“把我当傻子骗。”
李凭云笑了笑,不置可否:“既然路过,进来坐一坐吧。”
“好啊。”
这里也曾是赵鸢的家,她熟门熟路地走在前面,李凭云握着伞跟上她的步子,斜阳让两人的影子在无限远的地方交汇,恰似此生的轨迹。
进了镜堂,李凭云把伞放回伞架,赵鸢好奇道:“到底为何要带着伞?”
李凭云道:“我若不在晴天带把伞,你跟我说什么?”
赵鸢万万没想到这把伞的目的是让她有话可说,暗骂这李凭云真是老谋深算到头了。她这样活泼善谈的人,在李凭云面前,总是之乞求一份沉默。若没有这把伞,或许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就转身走了。
李凭云单手泡茶,动作虽慢了些,却并不笨拙,反而因这一份缓慢,他看起来更加从容。
晚霞迎着他的面,赵鸢眼里是他和晚霞共处一景,而他心里想着赵鸢。
还是来找他了,她终归是放不下他。
李凭云端着茶壶去她面前,赵鸢怕被他发现自己在偷看,双手紧握杯子递出去:“谢谢。”
“烫,等水温了再倒给你喝。”
品茶是一门学问,李凭云这样细致的人,喝茶却并不讲究。原因简单,太忙了,他看似事事泰然,其实连好好品一杯茶的时间都没有。
赵鸢这些年也开始质疑了起来繁文缛节,能简单的事,绝不复杂处理。
她手握冰凉的杯子,斟酌着用词:“你帮我舅父劝服礼部大臣,换了三朝叛臣的骂名...委屈么。”
“你受得住的,我也受得住。”
赵鸢脱口而出:“其实我根本不曾忍受得住,只是除了忍受,别无它法。”
李凭云也想对赵鸢说一句这些年委屈你了,可一旦说出这话,她就从坚韧不拔的赵大人变成了一个可悲的女人,她懂得他的骄傲,所以从不怜悯他的残疾,他亦懂得她,所以从来对她吝惜真心。
“赵大人,局还没结束呢。我背叛东宫,成了众矢之的,现在骂我最狠的人,最能得天下正道读书人的心,这是你最好的机会。”
赵鸢凌厉地抬起眼皮:“你让我对你火上浇油?”
“如果此局中我必须焚身而亡,只有你有资格为我点火。”
赵鸢按捺想要掀桌子的冲动,低沉道:“李大人,赵鸢也好,贺乾坤也好,从不背信弃义。”
李凭云的语气也忽然暗淡了下来:“我宁愿你背信弃义,彻底与我为敌。”
赵鸢道:“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那是你的事,我只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说服赵鸢无异于拿头去砸墙,李凭云一次又一次被她的硬脾气撞得头疼,又好气又好笑。她若是柔情似水,他反而不会惦记她如此多年,仍难放下。
他顺着赵鸢的话,调笑道:“这么说来,今日找我,是你心中正确的事。”
赵鸢哑口无言,借窗外月上梢头,转移目光。李凭云始终把握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不会离她远去,却也不会离她太近,这不温不火的关系足矣让急性子的赵鸢抓狂,他们如今这样到底算怎么一回事?还不如年少那时爱憎分明。
她倏地起身,“天黑了,我走了。”
李凭云抓住她的手:“喝了茶再走。”
他这股力道不小,赵鸢直接被拉进了他怀里,他将她围在自己和案几之间,缓缓靠近:“你知道我不是君子,还只身一人找我,是以为我只剩一臂就不能对你做什么吗?”
赵鸢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慌乱地找借口:“我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娘子,再说你我也不是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露水情缘,重温旧梦...”
该死,她到底在说什么?对上李凭云笑意满溢的眼睛,赵鸢终于编不下去了。
她需要李凭云,纵使身边有许多人生死相随,,可孤独有时,迷茫有时,只有李凭云才能帮她。她发泄似狠狠道:“今日之事,若有恶果,我自己承担。”
话罢,她抱住李凭云修长的脖子,情难自已地吻上他,犹如一个信仰被践踏的信徒向残破的菩萨寻求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