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颉在敦煌停留的时间比预期更久。
他同刘长吉那傻子呆得时间越久,心中越是不放心。刘长吉虽傻,可他身边的杨凤和孟端阳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在深思熟虑过后,刘颉决定斩草除根。
要杀一个傻子,委实不难,可在刘颉派人动手那夜,长吉突然跑到了梵钟旁,不厌其烦地撞响钟。不单刘颉的御驾,佛寺邻里的百姓都被惊动了,只听长吉声嘶力竭地诉说着自己方才做的梦。
“父亲托梦告诉我了!陛下福泽千秋万代!陛下福泽千秋万代!”
长吉的话随着钟声回荡在佛都,瞬间万钟齐鸣,令刘颉龙颜大悦,而傻子长吉也因此逃过一劫。
孟端阳松了口气,在皇帝一行离开敦煌之前,他私下拜访李凭云,向其致谢。
能想出这种荒唐法子救长吉的,只有李凭云。不管手段可否见得了光,能奏效就是好办法。孟端阳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比之李凭云而不及的,不是学识,而是胸怀。
“李兄,从前种种,都是我狭隘。”
李凭云无意与孟端阳结交,或者说——不屑。他和这些士族从来不是同道中人,他从未费尽心机得到他们的认可,也不愿浪费自己的时间接受他们的歉意。
“我救长吉殿下,只是怕赵鸢恨我,至于皇室的纷争,还有你们的算计,与我无关,从来如此。”
他拂袖而去,背影说不上冷漠,却毫拖泥带水。
孟端阳越发明白赵鸢喜欢这个人什么了——他不一样,和他们这些被困于礼俗里的读书人不一样。纵是狂妄,纵是漠然,他都是坦坦荡荡。
而赵鸢和他,却是一模一样的。
离开敦煌,皇帝的下一个目的地是肃州。肃州是出关必经之地,也是重要军镇,刘颉计划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日子,李凭云一通嘴皮子功夫,就让刘颉决定不宜在此地停留太久,三天稍事休整,足矣。
三天时间,刘颉当是没功夫搭理赵鸢了。只不过比起刘颉,更让人不放心的是赵鸢。沈海潮的死还不算结束,就算刘颉一时糊涂放过了赵鸢,以赵鸢的古道热肠和匹夫之勇,未必能放得过刘颉。
李凭云怕她自找麻烦,决定前往太和县当面劝她。
崇玉在李凭云的提点下,给刘颉送了两个习武的女子。这天下八成是没有清心寡欲的男人,若是有,也只是没碰到能激起**的人。长安世族给刘颉送了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就连未长成的小童都尝试过,都没能入得了刘颉的眼,只因他独爱带几分粗俗的习武女子。
刘颉被这两个女子缠住,李凭云抽空带七子去了一趟太和县。
七子边赶马,边对马儿说:“咱们真是心口不一,嘴上说着满不在乎,却三天两头往太和县跑!马兄,你倒是说说,这是为何?”
李凭云的声音从车内传来:“谨言慎行。”
七子小声对马儿说:“马兄,我来教教你做人的道理,李大人这就叫恼羞成怒。”
李凭云求见,太和县乱成了一锅粥。
赵鸢已经一个月没有音信了,躲在面具背后假扮贺乾坤的林芫本就忧心忡忡,得知李凭云来的消息,崔宜文直接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满屋子转悠:“这个赵大人,不是说李侍郎看到她写给孟先生的信,一定不会来找她的么!她说的话一句都不带准的,这下该如何是好!”
林芫本身也慌,可看到崔宜文如此焦虑,她只能充当起镇定的一方:“就说我有了风寒,只能隔帘相会,隔一道帘幕,一张面具,他应是认不出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二人按照林芫的办法去做,先由崔宜文去接待李凭云,顺便告诉他赵鸢生病不能见风的消息。崔宜文哄起男人来无懈可击,李凭云也有些心不在焉,倒是没听出破绽。
李凭云抬头看到明堂的牌匾,过往种种,如在昨日。那时他夜里要去教书,白天便把公务都推给赵鸢,自己补觉。赵鸢案头功夫做得极出色,他盹儿还没打完,她就完成了堆积如山的公文,甚至还有闲余偷偷描画他。
有时他醒来发现她在画他,怕吓着她那鹌鹑胆,只能继续装睡。
明堂布局还似当初,不过多了一层帘幕。
说实话,李凭云也记不得二人多久未见了。十年都能熬过去,这短短半年的分离,什么都不算。
二人虽已做过了夫妻,可李凭云还是习惯叫她“赵大人”,他单手作揖,如是唤她,帘幕背后传来一声咳嗽,作为回应。
李凭云盘腿坐在客席上,开门见山:“陛下三日后就会离开肃州,前往西洲,不过三日,希望你不要节外生枝。”
林芫和崔宜文同吃同住,对这二人之间的破事也有所了解。男人么,甭管其本身多英俊聪慧,身负多少隐忍,只要成为朋友的旧爱,通通都是烂货,李凭云也不例外。
林芫模仿赵鸢的声音“嗯”了声,没有丝毫破绽。
她以为李凭云这样无情的人,说完话就该走了,可他忽然侧头看向门外,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李凭云语气里夹杂着罕见的温柔:“我有种错觉,六子就要从这道门里跳进来,喊你我去用饭了。”
太和县的三月没有春暖花开,只有扬不完的沙,林芫瞧着眼前之人好似一只被困于风沙里的白鹤,不免心生怜悯。
她倒了杯茶,伸出手递给他。不料这个动作竟然泄露了他们的秘密,李凭云忽然质问:“你是谁?”
他的质问无比严厉,林芫吓得往后一缩,李凭云听到帘幕背后的动静,调整情绪,道:“方才是我无礼,敢问姑娘是何人?贺乾坤呢?”
林芫无措地求助一旁的崔宜文,崔宜文素来畏惧李凭云,她也是一脸慌乱。
林芫无奈地耸耸肩,出声道:“李侍郎,我是林芫。”
她将赵鸢制造她假死、为她脱身的事告诉了李凭云,李凭云对这些漠不关心,他再一次问道:“赵鸢呢!”
林芫被他的语气吓到,抓住崔宜文的手,崔宜文心想自己不能没有义气,英勇地从帘子背后走出来:“李侍郎,赵大人那人,你是知道的,她要做的事,十头牛都拦不住,我们...尽力了。”
“她已得偿所愿,还想做什么!”
崔宜文和林芫两只小鸟胆立马跪下,崔宜文护着林芫,颤巍巍说:“边关有个叫歧天的邪宗,狄光陷害赵大人和歧天勾结,歧天盗取粮仓,危害边关安宁,崇刺史借兵给了赵大人,她率兵追查歧天,已走了有一个半月。”
崔宜文的话像一阵微不足道的风从李凭云耳边拂过,他愣住了,而后,世界无比安静,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崔宜文道:“军粮被盗,她知道崇玉那老狐狸一定会把罪过推到她头上,这是她唯一的活路!哪怕她败了,谁也不能怪她。”
李凭云这才回过神来:带兵追查陆木生的人,是赵鸢。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被剥夺了一切,他清晰地看着自己从一个活人,变成了一个死人。
他仍旧温和:“这事和你们无关,你们起来。”
外头正在扬沙,崔宜文说:“李侍郎,待风沙停了再走吧。”
李凭云说:“不必了。”
他变得如此谦和,叫人再也不忍怕他。崔宜文忍不住问道:“赵大人亲口说,小林娘子和她有六分像,不知李侍郎是如何辨认出来的?”
提起赵鸢,李凭云的声音有几分麻木:“她总觉得自己在读书和做文章一事上毫无天赋,勤能补拙,所以无时无刻不在处理案头上的事务,手指变了形,生了厚茧。林娘子手如柔荑,和她截然相反。”
崔宜文和林芫万万没料到出卖她们的竟然是手,二人惊诧之际,李凭云已经走出了明堂。
“六子!”李凭云大呼道。
七子从未见他如此焦急,甚至喊错了名字。
“李大人,我是七子,有事您尽管吩咐!”
“去无寿城,找陆木生,之前我的命令通通不作数!快去啊!”李凭云双目猩红,声嘶力竭里包裹着微不可闻的乞求。
七子忙道:“李大人,我亲自带人去无寿城,你别怕,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和你一起去。”
“李大人,你擅自离开御驾,是要问罪的!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不能功亏一篑!”
李凭云无力地说:“可是赵大人在无寿城。”
七子觉得眼前这人,不再是李凭云了。他抓住李凭云的袖子:“李大人,你不能有私心!六子哥和无数兄弟为你而死,大家相信你,你不能辜负他们!”
“只要皇帝出关,必死无疑,我在或不在,不会影响大局。”
“李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大人怎么会去无寿城?”
“是我送她去的,是我...”
送赵鸢去无寿城的是他,带赵鸢走上这条路的也是他。
少年相逢之喜和十年分离,如千军万马向李凭云袭来,比起走投无路,更绝望的是他清楚地知道他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都是因为他!
因为一个贱民,妄图去娶一个官家小姐。
他低着头,失落地问道:“六子,为何我是个贱民,却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再也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他能依靠信赖的人都因他而死,活着对他而言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极刑。
李凭云似疯了一般笑了几声,再度抬头看向七子时,目光已恢复寻常时的冷漠:“你不让我去找她,我去求陛下。”
七子生怕李凭云因赵鸢误了大局,他冲到李凭云面前:“李大人,赵大人是个女子,她的手下不可能让她深陷险境。”
李凭云不屑地挑眉:“你懂什么。”
他们懂什么。
世人见忍冬越冬不死,视其为永生的象征,唯我见其于苦寒之中的苦苦挣扎。
所以,他们懂什么。
李凭云笑道:“赵大人从来都是顶天立地,敢为天下先,不懂她的人,没有资格置喙于她。”
两行泪从他沉默的眼中滴落,多年来的种种,终于成为洪水猛兽将他吞噬。他的肩膀颤动不停,漠然一切的男人,突然哭得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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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断臂之谜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