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在濒死之际,往事会如走马灯历历在目,赵鸢没有见到走马灯,却做了一个荒唐地离谱的梦。
她断然也料不到,在这个时候,她会梦到李凭云。那无依无靠的十年,他吝啬到连入梦时都不肯来找她,这时却慷慨地走入她的梦中。
这倒也不是个大悲大喜的梦,不过是一段年少时光,如一副画轴徐徐展开。在这个梦里,高程领着她走到县衙,而后就见六子兴高采烈地从衙门口冲出来,告诉她赌赢了李凭云,她将六子丢在门外,提着裙摆跑进明堂,李凭云斜椅凭几,一手持扇扇风,一手拿着本佛经。
他眼在观书,手在扇风,注意力却不在这二物上,哪怕头也不抬,也知道是她来了。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傲慢,“赵大人,你来晚了。”
当她试图解释时,这个梦却和那些逝去的时光一样无情远去、远去、远去...刑部的死牢替代了明堂,她和李凭云被困在里面,他们在绝望中亲吻拥抱,将自己的脆弱完全地展示给彼此。
在极度的欢愉中,一道白光带走一切。黑暗灭顶而来,当赵鸢再度睁开眼,她成为了黑夜里唯一的星星,除了无极的孤独,她一无所有。
孤独并非难以忍耐,蝼蚁草芥、帝王将相,孰不孤独?她原以为自己忍得了,可年少的相逢越是动人,尔后余生的孤独越是难以忍耐。
赵鸢终于敢叫一会委屈了,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她是孤零零的,死去的时候亦是孤零零的。
她亏欠了太多人命,数不清的手拽着她下坠,没了托她向上的力量,她也便没了求生的意志。
陆木生找到赵鸢时,凭借微弱的气息判断出她还活着。
“算你命大。”她给赵鸢喂了一口水,将她捆在马背上,离开浓烟盘旋的无寿城。很快入夜,陆木生无法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前行,她原地扎营,用马儿挡风,把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叠起来,当做被子、枕头...
赵鸢睁眼时,陆木生的红鬃马正在舔她的脸,她头脑混沌地想:莫不是上辈子害死了太多人,所以投胎去了畜生道?
“敢醒了?”
女人的声音传来,赵鸢实在懒得动脑,便当她是自己今生的母亲。
陆木生拉住缰绳,把马头往后勒去,马儿便不能再舔赵鸢的脸了,她从马背后侧绕到赵鸢面前,俯身弯腰盯着她。赵鸢的眼神里空无一物,像个初生的孩子一样纯真无邪。
陆木生道:“贺县令,还记得我是谁么?”
赵鸢已经发现自己又逃过一劫了,她试图出声回答,嗓子剧痛无比,只能发出锯木头一样的声音。陆木生道:“看来是被浓烟熏坏了嗓子。”
崇玉偷偷借给她的兵马因她全军覆没,她再也回不去了。赵鸢万念俱灰,扶着手边的一段枯木站起身,转头失魂落魄地走去。
陆木生追上她,扳着她的肩头,将她转过来:“你去哪里?这里是沙漠,狼群、风暴时有可能发生!”
赵鸢这一生害死了这么多人,死于自然,对她来说,已经是福分了。她挣开陆木生,继续向未知的方向走去。陆木生似顿悟一般理解了她的意思,她是要寻死!
她平日是如何狡猾又自信,这样的人,怎能自寻死路!
“你贺乾坤聪明绝顶,那可知道你是如何活下来的么?”
赵鸢的记忆还停留在千人坑里熊熊燃烧的大火,她回头茫然地看着陆木生,像犯了大错无处求助的孩子。
陆木生怒声道:“是你的手下,用自己的身躯搭成一座人梯,把你送离火海。”
赵鸢闻言泪如泉涌,双脚瘫软地跪到在地,眼泪混着泥沙,浑浊不堪。
陆木生走到她面前:“我不会杀你,我知道徐燕方不是你杀的,但只有你知道她为何而死,你告诉我答案,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这世上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皇帝要杀一个人,谁敢救她?她不能让父母再失去一个孩子,也不能让淳于他们因她再度成为无家可归的罪人,只有她悄无声息地死去,才能保护他们。
赵鸢用手指在沙地上写了二字,这二字,正是“歧天”。
陆木生不解她为何会写这二字,赵鸢嘴唇翕合,无声说出“骗子”二字。
陆木生无法明白赵鸢的意思,她提起赵鸢的衣领:“都这个时候了,不要再装神弄鬼!”
赵鸢被她拽起来,她用口型告诉陆木生:“歧天在骗你们。”
歧天,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以宗派的名义洗脑信众,怂恿他们“舍生取义”,行不义之事。
陆木生对歧天深信不疑,她捍卫道:“他从没骗过任何人!”
赵鸢深谙“不与傻瓜论长短”的道理,她不再说话,瘫坐在原地,双目失神地看着陆木生去牵马。
陆木生把马牵到赵鸢身旁,随后从马侧的皮革袋里拿出一捆绳子。她在赵鸢双手上打了一个死结,又把绳子另一端在自己手腕上绕了几绕,“我送你回太和县,沙漠里太平了太久,这几日恐怕有风暴,在沙漠穿行,你我极容易被冲散,你一个书生,无法独自在这里存活,必须时刻和我在一起。”
赵鸢没有半点想要活下去的意思,任陆木生摆布。
穿越沙漠,光是寂寞就能耗死人。赵鸢嗓子坏了,无法说话排解寂寞。她讽刺地想道,自己总是怨李凭云不愿把那十年发生的事如实相告,现在她口不能言,终于能对他感同身受。
也不怪她在这个时候能想到李凭云,赵鸢从小听着英雄救美的故事,可太宁十年以后,李凭云再也没有救过自己。
陆木生十分寡言,赵鸢心想,要是自己现在能说话,这种处境下,定能让她对自己知无不言。就这样走了大半天,陆木生终于开口了,她说:“糟了,风来了。”
她不知陆木生为何会说“风来了”,四下明明一片寂静,陆木生突然调转马头,猛地挥动马鞭,朝反方向跑去。
在大漠里,任何生灵都跑不过风暴。一场飓风袭来,她们立刻变得比蝼蚁还要渺小,连人带马被风沙冲着走。
风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乌云遮星蔽月,压根辨不出方向,绝望将她包围。陆木生暗暗想,这个贺乾坤真是个吸食别人生命的伥鬼。
一只手搭上她的胳膊,陆木生愤恨地甩开它,她摸出火折子点上,去检查看自己的红鬃马。
还好,马儿无事。
夜里的大漠处处危险,眼下只能等天亮了,陆木生说:“这里不算荒无人烟,白天常有商旅路过,你不用担心。”
赵鸢头一回感受到何为“生死不能”,死不了,也活不了,就是她现在的处境了。她膝盖剧痛,大概是方才撞到了马鞍。黑夜里,赵鸢双眼麻木,只乞求陆木生给她个痛快。
陆木生发现水囊丢了,一身戾气无处发泄,只能踢向沙子,“你若不是个女人,我现在就给你两脚。”
赵鸢靠在马背上,看着陆木生熠熠生辉的眼睛,忽然笑了笑。她的笑容一定程度上消解了陆木生的郁闷,陆木生也坐下来,一腿曲起,另一腿搭在沙地上。
陆木生道:“我们不算太惨,马没事就好。”
她似乎不习惯如此沉默的赵鸢,无奈一笑,继续说道:“我爹是刑罪之后,被发配到无寿城,给达官贵人们养马...你们这些世族学习骑射时用的马,就是我和我爹养的。我们养的马,各个生命力顽强,在沙漠里,顽强是对生灵最高的褒奖。”
赵鸢从未听陆木生如此倾诉过,她安静地聆听着。
“后来无寿城闹灾荒,有官差赶来,他们带走了无寿城所有的名马,我们又等了很久,很久还是没人给我们送粮食。大家先宰了马肉,吃完了马肉吃草根,吃完了草根,人就疯了,大家开始人吃人。我爹为了救我,把他的肉给了别人,后来强壮的男人要吃我,是歧天救了我...准确来说,那时候还没有歧天。对你们官差来说,歧天是个不入流的宗派,可菩萨住在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用金玉打造的佛龛里,听不到我们的求救,只有歧天,它救苦救难。”
陆木生看向赵鸢,眼神清亮:“无寿城长大的女孩,只有一个下场,就是沦为所有男人的玩物,我爹为了保护我,教我一定要当个男人...大概因为你我都是被世道逼成男儿身的女人,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亲切了。”
说到这里,陆木生的神情又一次变幻,她开始变得痴迷,变得柔软。
“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不都是人么。歧天教我们,人与人的区别,不在于男女老幼,不在于身份尊卑,而在于品格的卑劣与高尚,在于善恶,徐燕方说你是善人,我不信,直到你为了龙庆侠的死以身犯险,我才终于相信你是个善人,是个和我一样的善人。”
赵鸢生出相逢恨晚的遗憾,可她还来不及将自己的遗憾传达给陆木生,忽而传来阵阵呼啸,令人毛骨悚然。
赵鸢虽无经验,也能凭直觉感应到,是狼群!
在狼群面前,她的聪明和陆木生的武功显得更加无力。
陆木生听到狼嚎声,神情一顿,她抚了抚马脖子,也不知是对赵鸢说话,还是喃喃自语:“我原名叫陆木笙,笙箫的笙字,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好活,我给自己改成了‘生存’的生”,可裴元尉每次都叫我本名...他想让我当个被保护的女人,这辈子我做不到了,你若能见到他,告诉他,替我照顾好阿金。”
阿金是她的马儿的名字。
陆木生的话里有诀别的意思,赵鸢用尽全力抓住她的胳膊,激动地发出哀鸣声。
她想告诉陆木生,她这样聪慧,陆木生这样英武,她们一定能一起活下去!
陆木生不假思索地将赵鸢捆在马背上,“歧天有令,赵鸢不能死。我不知他为何要护你,但我心里也不想让你死,如果当年无寿城饥荒,能遇到你这样的好官,我爹就不会死了。”
赵鸢无力地嘶吼,陆木生完全不为所动。
陆木生像个只会执行命令的傀儡一般,双手利索地把赵鸢紧绑在马背上:“我不知道你以前是怎么过的,但从无寿城开始,你的命,是你的手下给的,是我给的,你没有求死的资格。”
陆木生一剑刺向马的臀肌,红鬃马失心疯似得朝前跑去。身后眼泛绿光的狼群逼近,陆木生碧眼含光,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记住!做个好官!救世人于水深火热!”
陆姐下线
原本在这一章节设定搞个男二出来
但是大丈夫问义不问情,所以这个俗套的男二就变成陆姐了。
生于泥,生于恶;忠于义 忠于心
——蛇蝎心肠作者本人纪陆木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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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断臂之谜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