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让崔宜文送去长安的那封密函,并非送向李凭云,而是送到了田早河手上。
起初她是想写给李凭云,请他帮忙,可却久久不知如何下笔。语气过于疏离,怕李凭云不帮她,过于柔和,又怕李凭云嘲笑她。她再三考虑过后,还是没有写给李凭云。
他们二人多一分牵连,皇帝就对李凭云多一分猜忌,他多受一分猜忌,多一分危险,她就多一分愧疚。怎么算都是她输,还是断干净为好。
狄光被关押在军营的地牢里,而赵鸢和田早河许久未见,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围炉煮茶。
权势是男人最好的皮囊,田早河这个土气的乡下书生,在进入御史台后,气质越发清贵。赵鸢打趣道:“小甜菜真是好福气,不但嫁了个官,还嫁了个才貌双全、又手握实权的大官。”
“赵兄,你就别取笑我了。我不过是一个看陛下脸色办事的五品官员,不敢当实权二字。”
“当年我向先皇苦求御史中丞一职,先皇终于松口了,我却与之失之交臂。你我是多年老友,你在这个位置上,就像我也在这个位置上过了。”
“如今的御史台已为陛下私用,你远离长安,是正确的决定。”
赵鸢微笑问道:“小甜菜可好?”
“熬过了怀孕最艰难的时候,除了心性不大稳定,其它都好。下雪时,还念叨你的腿疾呢。”
“我有福气,不论走到何处都有人照顾我。”
田早河略为急切地呷了一口茶,结果被烫到了舌头,为了隐忍疼痛,他沉默了好一阵。雪花静静飘落,此情此景,适合念旧。
“你不问李兄的近况么?”
“他过得好,我没有必要问,他过得不好,我也帮不了他,所以何必多此一问。”
“陛下罢了你父亲的官,新法难以继续,六部尚书集体请辞,李兄出面劝谏陛下,陛下亲自上门请你父亲还朝,条件是设立明镜台,让与她和你父亲一同主持新法。”
“太宁新法本就出自李大人之手,我父亲代为施行,父亲从未想过独揽功劳,如今各归其位,多好啊。”
“新法牵涉国家钱谷,他一夕间去了最高处,难免引人嫉妒。御史台每天收到弹劾他的匿名折子不以数计,辛尚书更是公然斥他怠慢礼部职务。别人越想拖他下去,陛下就越要将他拉到上面。陛下先是下旨革他礼部侍郎一职,眼看大臣们胜利了,转眼间,又是一道圣旨,赐他明镜侍郎一职,加授同平章事,不但操持新法,更能参议国事。现在他成了众矢之的,我明明能力助他一臂之力,可自从当初写下那封《劝帝王书》,便和他彻底成了两个阵营,只能袖手旁观。”
“李大人求名不求利,同平章事权同宰相,他以白衣身份位极人臣,从未背弃他的出身,得偿所愿,甜枣兄不必为他担心。”
田早河笑了笑:“你这话倒是像他说的。我私下找过他几回,不是外出钓鱼,就是在家中修剪花草,不愿见客。”
赵鸢刻意避免李凭云私下的消息,生硬地转开话题:“狄光在肃州作恶多端,此次务必将他一举定罪。”
田早河搓了搓指腹,显然是有难言之隐,“肃州接壤西洲都护府,是军事要塞,陛下断然不会把肃州的军政大权交予旁人之手。在有人接替狄光守卫肃州之前,他的手里就一直有免死金牌。”
赵鸢目光微沉,声音也暗淡了下去:“所以依你之见,这回陛下会放过狄光?”
“赵兄,法度素来只约束平民百姓,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多年沉淀,赵鸢养成了处变不惊的性子,可龙庆侠就死在她眼前,他又犯了什么法?他不过是要护着他的诗罢了!只要她的血还是热的,就无法心平气和。
因对面坐着的人是田早河,是多年好友,赵鸢才能任性妄为一回。她摔杯而起:“先是沈海潮夫妇,后有龙县丞,他们兢兢业业老实本分,何错之有?他们唯一的错,就是投胎到了错的世道上!”
“千千万万人都生到了这个错的世道上,我们只有更加小心谨慎,才能避免同样的悲剧发生。”
“能避免么?十一年前的李凭云!高程!还有你!当年如此,而今依然如此!我已尝试过如履薄冰了,却仍难寻青天。”赵鸢厉声道:“我蝼蚁之身,难以撼动陛下,但狄光必死不可。”
田早河清楚赵鸢的刚直不阿,这种性情的人,成也执着,拜也执着。她决心要狄光偿命,哪怕搭上她自己的命,也会做成这件事。田早河将轮椅往前推了推,靠近赵鸢:“赵兄,李兄知道我一定会见到你,他只有一句叮嘱,不能杀狄光。”
听到李凭云有话带给自己,赵鸢恍惚了片刻,可当她听到话的内容时,心底隐约含糊的期待和思念,都变成了讽刺。
“我以前就从没听过他的话,更别说现在了。”
“你若非要狄光死,就是给了陛下杀你的理由!赵兄,人活着不能只看脚下这一两步!”
“可龙庆侠的尸体就在我的脚下!他是活生生的人!是和我朝夕相处的人!我做不到踩着他的尸体往前走。”
田早河试图换回赵鸢的理智:“当年是李兄把衙门托付给了龙先生,他不会让狄光有好下场的,不能让狄光脏了你的手。”
赵鸢淡漠道:“我的手已经脏了。”
赵鸢大步离去,田早河搡着轮椅追了两步,还是没能追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没于风雪,他依稀记得,许多年前赵鸢也是这样执拗地独闯晋王府、一意孤行地站在凤凰台之巅减去一头长发、毫不犹豫地跪在含元门前...
一些人会被岁月的风霜磨得平滑,另一些人则会被磨得更加锋利。
田早河呢喃道:“去吧,去做我们想做而做不了的事。”
说着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晕眩袭来,田早河想,应该故乡遇故知,所以醉意来得格外迅猛。他命人推他回屋,没多久后便睡下了。
因为今夜大雪,而军营的地牢机关重重,所以外面只有两人防守。赵鸢带着淳于而来,对守卫道:“田御史因风雪身体不支,托我来审狄光。”
狄光是皇帝的人,原先军营里的士兵只听令于狄光,现在他被皇帝派来的御史捉拿,他们也不知该不该听御史的令,但不论如何,是不可能听信贺乾坤一面之词的。
两名士兵正欲驱逐赵鸢他们,她从腰间拿出一个符印,士兵立即恭敬道:“贺县令请。”
赵鸢拿出的是肃州虎符。肃州虎符一半由皇帝亲自掌管,另一半则在刺史手中。肃州刺史崇玉比赵鸢更想拔掉崇玉这枚毒刺,赵鸢一番巧言令色外加威逼利诱,便看到了他的虎符。
有了一半虎符,很容易就能伪造出另一半。贺乾坤敢和狄光作对,私底下都传他是皇帝派来监察狄光的,而她手上的虎符,正好印证了这一点。
两名士兵见到虎符吓破了胆,压根没想过要辨认真假,就把地牢钥匙给了赵鸢。
他们放行后,赵鸢先行进入地牢,淳于赔着笑给二人发水囊:“二位喝点儿热羊奶驱寒。”
确认两个士兵喝了羊奶后,淳于跟上赵鸢的步伐:“今夜他们肯定能睡个好觉。”
放倒了看守的士兵,要带走狄光便简单了——一棍子打晕,再灌上迷药,最后往麻袋里一塞。
扛着狄光离开地牢,守卫的两个士兵已经睡倒了。赵鸢道:“天寒地冻的,在外面过夜恐怕会冻伤,把他们抬进里面吧。”
淳于放下麻袋,道:“赵大人就是慈悲。”
这时麻袋里的人动了一下,慈悲的赵大人一脚踢上去,麻袋终于消停了。
淳于又道:“赵大人真是恩怨分明。”
二人连夜把狄光运回了太和县县衙,衙门这边也配合默契,刚好在这天准备好了龙庆侠的丧礼。
狄光醒来时,处于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中,他的手脚被绑,绝望的黑暗令他恐惧,他奋力挣扎起来。
听到棺枢传来的动静,赵鸢扬了扬下巴,示意衙差推开棺材盖。狄光似诈尸一样弹起来,待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具,惊恐、屈辱瞬间爬满他全身,他恼羞成怒到:“贺乾坤,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奸诈小人!”
话音未落,就被按回了棺材里。赵鸢刚给龙庆侠上完香,身上还有一股慈悲的佛香,她走向棺木前,如同一位博学的先生传道一般,对狄光道:“我身上至少有二百余条冤孽,从未有鬼向我寻衅滋事,可见这世上是没有鬼的,所以今日你的命就到头了。”
人到死期,不外乎忏悔和求生。狄光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杀人不用偿命吗!陛下苦杀你久矣,只是找不到罪名,你杀我,就是给陛下杀你的理由!你自找死路!”
“我是读书人,清高。别把我的命和你这卑贱粗劣的玩意儿牵扯在一起。”
赵鸢转身凝望青天,狄光的威胁完全无法入她的耳。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头蹙起,回身问道:“那日你我交易,你说了裴元尉的名字,可是为何?”
她有想知道的事!狄光找到了一线生机,只要拿这事吊着她,就能拖延时间。
“裴元尉是□□歧天的头目,你身上还背负着勾结歧天的罪名,你若杀我,就是坐实了自己的罪名!”
赵鸢明显地思考起了狄光的话:“这个歧天究竟是何来历?你为何要污蔑我勾结歧天?”
“歧□□我这里大量收购军械,我怀疑他们有不轨之心,污蔑你勾结歧天,便能一石二鸟,将你们一网打尽。”
“真是好计谋,陛下若知道自己手下有此谋略,必然龙颜大悦。”
“我狄光一届武夫,哪能想到这等妙计,这是陛下之策。”
赵鸢和刘颉多番交手,对刘颉颇有了解,刘颉不可能想到这种办法,狄光很有可能是为了求生说假话。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他说得是真话,而刘颉背后有人为他出谋划策。
出谋划策之人,是谁呢?能让刘颉听信其谗言的人,又有谁呢。
她不愿怀疑李凭云,可他利用她夺太原、残杀陈望山的事都是真的。在他残杀陈望山当夜,恨不得杀了她的眼神也是真的。
赵鸢挑了挑眉,笑问狄光:“照你这么说,陛下早知道你倒卖军械一事?”
“我狄光一老光棍儿,没爹没娘,没儿没女,要这么多银子做甚?”
“买田、买地、养小妾。我都查清楚了,你在京畿有良田千亩,宅邸三间,没儿没女,不是你不愿有后,而是因为了陛下出生入死时坏了身体,生不出崽。”
“生不出崽”这四个字,不见脏字,却其脏无比。狄光再度被激怒:“贺乾坤,我与你无冤无仇,是你自己招惹了陛下,我只是奉命行事!”
“你手下官兵杀了龙县丞,也是奉皇命么?”
“那是他自找的!我若是你,就该尽快缉拿歧天,戴罪立功!”
“你可有歧天下落?”
“我没有他们的下落,但我知道如何引他们出来。”
见赵鸢有所迟疑,衙差们愤愤不平,淳于说出大伙儿心中所想:“他是在拖延时间,贺县令,不要信他的话,别忘了龙县丞还尸骨未寒。”
赵鸢平静地对狄光道:“我若杀你,就无法得知歧天下落。我若不杀你,会失信于我的弟兄们。我一时半会儿难以作出决定,不如就把此事交给上天决定。龙县丞死于雪天,现在我要为他送葬,待我从坟头回来,若是下雪,我就杀你,若没有下雪,我留你一命。”
刚下过一场大雪,现在晴空万里,依狄光的行军经验,近三天都不会下雪了。他猜测,贺乾坤之所以如是说,只是为了安抚其他手下。一个本就半只脚入土的县丞的命,哪抵得过自己的大好前程?
只是他还有一点不放心的:“你不在的时候,你的手下若是私自对我动手呢?”
赵鸢看了一圈:“你们的妻儿老小我都认得,若没有本官之命,私自对狄司马用刑,休怪本官无情。”
底下没有一个人应声,赵鸢对狄光道:“狄司马,棺材有通风口,劳你现在里面稍事休息。”
狄光被按回了棺材里面,没多久他听到脚步声远去,死的焦灼和生的希望相互交错,凌迟着他的精神。
将龙庆侠骨灰衣冠下葬后,回衙门的路上,霞光万丈。
这一看就是不会下雪了,淳于问道:“真的不杀狄光了么?”
“谁说不杀。”
“也许他真的有歧天的下落。”
“那又如何?咱们整个衙门加起来,凑不够五十人,是拿生锈的刀,还是拿升堂棍去对付歧天?陛下既然见缝插针地要我去死,若是咱们一不小心缉拿了歧天,他又要找新的罪名对付我,何必折腾彼此呢。”
“那你为何要对狄光说那一番话?”
“因为比死亡更残忍的,是希望。”